裴敏早料到是这般情形,脸上笑意不减,滴着汗道:“那,天后何时才凤颜转好?”
“这个可说不准,兴许太阳落山便好些了。”上官氏说着,悄悄给一旁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那宫女也伶俐,端了杯解暑的凉茶催促裴敏饮尽,又迅速退下,自始至终没有多出一言。
“谢了。”裴敏抹了把嘴角,对上官氏道。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你我同是女子,在宦海沉浮,自是要互相帮衬些。”说着,上官氏压低嗓音,无奈道,“裴司使知道天后为何动怒……若那和尚死在了外边,你也不必受这等皮肉之苦。”
裴敏颔首:“我知道。可是上官舍人,小和尚救了并州。”
“裴司使何时这般良善了?”上官氏垂着眼看她,也不知是怜悯还是别的,淡淡道,“李家死去的那些,有几个不贤良、不无辜?”
点到为止,她不再多言,转身入了大殿。
黑皴皴的殿门合上,不知何时才能再打开。
不远处的宫道上,几个小宫女透过拱门见到长跪的裴敏,纷纷议论道:“那不是天后面前的红人裴司使么!今儿怎么跪着啦?”
“都跪了半个多时辰了,你不知道么?大概是犯了什么错罢。”
“平日里她告密排挤之事做得还少么?这就叫‘善恶有报’。”
“嘘,你们小声点儿!”
小宫女们窸窸窣窣走远了,宫道拐角处才转出一条修长的身影。
贺兰慎一袭戎服站在宫道上,透过门洞望去,花影交错下裴敏摇摇晃晃跪着,后背洇湿了好大一块。
那湿痕像是阴云笼罩心间,他不由皱眉,加快步伐朝紫宸殿走去。
裴敏在含凉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圣上那边派了人来传话,天后顾及天子猜忌才松口放人,让上官氏传言送裴敏回净莲司呆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入宫来。
裴敏晒得眼前发黑,膝盖也疼,在小宫女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出了含凉殿,好半晌,发麻的腿脚才渐渐有了知觉。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到了建福门,忽闻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唤道:“裴司使。”
裴敏心中一紧,抬首望去,建福门下等着的白袍小将不是贺兰慎是谁?
她一愣,下意识挣脱小宫女的搀扶,示意她们回去复命,这才竭力稳住步伐朝贺兰慎走去,笑道:“呀,贺兰大人!好巧好巧!”
她走得慢,虽极力掩饰不适了,但依旧可以看出些许痕迹。
贺兰慎负着手,面上依旧清冷平静,唯有眸色较往日深沉些,问:“因为我,受罚了?”
“怎么会?我可是天后身边红人,怎会因你牵连?未免也太抬举自己的分量了。”裴敏笑着掩饰过去,舔了舔发白干燥的嘴唇,挥手道,“走罢,回去说。”
贺兰慎没说话,只是突然想起在并州时,裴敏来他房间送粥时说的话。
那时她言之凿凿地告诉他:“我告诉你,该叫苦时就要叫苦,别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可轮到她自己受苦了,却为何一声不吭,将所有伤痛埋藏于笑颜之下?
在宫中,两人要保持疏离的距离,只一前一后走着,直到出了建福门,远远地见着一辆马车停候。
严明从车上跳下来,朝贺兰慎躬身道:“少将军,东西都在车里,备齐全了。”
贺兰慎微微颔首,而后侧首,朝身后显然精神不济的裴敏道:“裴司使,上车。”
作者有话要说:贺兰慎:裴司使,上车。
裴敏:车???
抱歉小可爱们,今天有点卡文,所以来晚了一点!
感谢在2020-04-21 21:26:26~2020-04-22 20: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14980 2个;听风唱歌、苏白啊、陈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烊烊、41514980 20瓶;舒柔_ 15瓶;18421097、方糖、Kokkia、41268403 10瓶;Miss.M 9瓶;葵禾、小萌星君、乐简安 5瓶;逢生 2瓶;26864636、桃之夭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贺兰慎先一步上车, 而后伸手将裴敏扶了上来。
马车中间摆着一张矮案, 案上置有消暑的冰盆与凉茶,还排了一列各色药瓶。撩开竹帘进去,阴凉之气扑面而来,裴敏挑眉撑着案几坐下,又伸指戳了戳铜盆中的冰块,笑问道:“贺兰真心, 你还真会享受。”
“案几上的药, 都可活血散瘀。”贺兰慎弯腰倒了一盏凉茶, 又取过冰镇的帕子拧干水叠成整齐的小方块,轻轻推至裴敏面前, “若是疼得厉害, 先冰敷镇痛。”
听他这么说, 裴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合着这些东西都是给她准备的?
心中的沉闷顿时舒畅了不少,她道:“好你个贺兰慎,是不是去偷看我受罚了?若是看了我挨跪的样子,最好赶紧忘掉,我最不喜将这等掉面子的事展现给别人看了。”
贺兰慎解释:“只是恰巧路过。”
“行了,和你开玩笑呢!我说那张公公怎么这么巧去了含凉殿, 想来也是你去天子面前说了什么。”裴敏用帕子擦了脸,除了面色白些,似乎和平常无异。
贺兰慎默认,视线落在裴敏的膝上,很想看看她的伤是否严重, 然而理智却告诉他这样于礼不合。正迟疑间,裴敏已自顾自撩开吏服下摆,卷起裤腿,露出莹白匀称的小腿来。
贺兰慎几乎立刻调开了视线,匆忙起身道:“裴司使自己上药,我去外边。”
说罢也不顾马车摇晃,一撩帘子大步钻出。
帘外,传来严明略显诧异的声音:“外头炎热,少将军怎的不去车中坐着?”
“……透透气。”贺兰慎沉声回答。
马车轱辘碾过盛夏的炽热,透过时而晃开时而合拢的轻透竹帘,可看见贺兰慎落满阳光的背影,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裴敏不由一笑,看了会儿帘外才收敛心神,端起案几上的凉茶饮尽,继续撩起裤腿,将绑在膝盖上的护膝摘掉。
即便提前做了准备,膝盖处也红了一片,腿脚的酸麻劲儿现在都没缓过。她拿起一只药瓶嗅了嗅,倒出些许药油揉散在掌心,敷在膝盖之上,长舒了一口气。
六月底,并州刺史徐茂的奏表抵达长安,其中对贺兰慎御敌赈灾的表现大加赞赏,天子大喜,当即诏贺兰慎入宫嘉奖。裴敏虽险些将命交代在了并州,但光就‘以赈灾之名强行征收药材’这一条,就足以搅得汾州药商怨声载道了。
念在她纵容净莲司搜刮药材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唐天子判她功过相抵,未曾置予评论。
含凉殿内,裴敏跪于光可鉴人的地砖之上,朝纱帘后斜倚的妇人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
过了好一会儿,方有清丽的宫娥卷起纱帘,露出那妇人妆容威严的脸来。武后正在翻看并州刺史的奏表,淡淡道:“过来。”
裴敏起身,走到武后坐床下再次跪拜,笑着道:“天后,您今日可曾消气些啦?若是还气着,不用您罚,臣自个儿去殿外跪着反省。臣这等蝼蚁,生死皆是您一句话,着实不值得您气坏凤体。”
她主动提及,武后倒不好发作了,只将奏表折子往案几上一扔,哐当一声,审视裴敏道:“反省?你倒可曾反省?”
“臣千言万语,实在不知该从何谈起。此行北上追图,臣的确不敢忘记天后密令,可谁料战乱灾荒诸多意外,若没有贺兰慎死守并州,突厥大军必定破城南下,到那时长安危矣。”
裴敏不卑不亢,徐徐道,“臣私以为,与长安权贵勾结的突厥人远比一个贺兰慎要可怕得多,安内须得攘外,臣不能为了一己之功利,而让天后身处长安受困的险境。”
武后道:“行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没有想到?只是敏儿,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无论这种背叛是来自于至亲、亦或是至爱,皆不可饶恕。若非顾及大局,你背叛的下场,绝不是跪两个时辰那般简单。”
裴敏垂眼:“臣明白。”
武后审视着面前这个明媚的女子,半晌,终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像是忆起什么般道:“我还记得在死牢中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你像一头不愿屈服的困兽,那么狼狈,又那么耀眼。你说只要我保住你门人性命,就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