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断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
事发突然,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
贺兰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沉声喝道:“来人!”
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
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贺兰慎沉着脸,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吗?”
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没事。”
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那男人咬了个空,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破了皮。
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眼中的暗色更浓,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沉而喑哑:“回医馆!”
他步履飞快,心乱了,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
去医馆清洗敷药,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
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眉宇间落着阴影,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
她却依旧笑吟吟的,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么?伤处理好了,没什么问题,一起回驿站用膳?”
贺兰慎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语。
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唉”了声,叹道:“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又来甩脸子,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
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问道:“师掌事如何说?会否感染?”
“还能怎么说,药王徒孙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裴敏抻了抻腰,摆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饿坏了,回去吃东西去。”
她姿态洒脱不羁,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这会儿倒心大得很。
……
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
“大人!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声声嘶哑道,“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他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裴敏推门出来,散发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
王止道:“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亲的症状轻些,孩子却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孩子得缓缓。”
“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了,丈夫战死,公婆相继染病去世,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怕是挺不过去……”
王止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妻小,颇为同情。
三岁的重症者,便是救过来了,家中亲人俱已离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
裴敏面色不太好,哑声道:“让她去找大夫处置,来我这有何用?除了耽误时辰,我又救不了她。”
王止叹道:“说了。她不肯走,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何办法?杀人作恶我倒擅长。”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好歹……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
王止垂首躬身,道:“是。”
糟心事太多,裴敏满心疲惫,只觉比应付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要更劳神费力。
她着实气闷,又躺回床榻上断断续续睡了一整日,入夜饿醒,这才披衣下榻梳洗,鬼魅一般飘去驿馆厨房找吃的果腹。
出乎意料的,贺兰慎正挽起袖子在厨房忙碌。灶火的光打在他的眉间身上,显得温暖而贤惠。
“做什么好吃的呢?”裴敏吸了吸鼻子,随即眼睛一亮,混沌疲惫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许,负手踱进去左瞧右瞧,而后道,“有酒?”
桌上巴掌大的一只酒坛子,拔了塞子一闻,是辛辣的高粱酒。
“并州刺史给的,只此一坛。”贺兰慎将一碗粗面捞出沥水,置于碗中汤水里,淡然道,“我不饮酒。”
“哦。”裴敏明了,自顾自饮了一口道,“所以是特地给我留的?”
贺兰慎不置可否,将刚煮好的面条推到裴敏面前,解下蓝布围裙擦了擦手。
裴敏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惊喜道:“面也给我?”
吃了个把月的干粮粥水,这碗散发出温柔麦香的宽面便显得格外珍贵。
“听王执事说,你一日未进食。”说着,贺兰慎在她对面坐下,肃然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把脉。”
裴敏装作没听见,不耐地缩回手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太累了。”
她拿起筷子搅和一番面条,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着贺兰慎道:“你不吃?我分你一点。”
“吃过了。”贺兰慎垂眼,看着她手背上那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可有高热恶心?”
“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裴敏笑了声,毫不客气地卷起面条吃了起来。
今夜星空低垂,银河浩瀚,苍穹月色极美。
吃了面,裴敏腹中热烘烘的,提着酒坛和贺兰慎一同坐在驿馆外的石阶上看星星。
奇怪,已是六月天了,并州的夜风竟有点冷。
裴敏搓了搓手臂,饮了口热辣烧喉的高粱酒暖身,随口问道:“你的金刀是怎么回事?”
贺兰慎道:“与突厥左将阿史德战于城外,金刀本已磨损过多,未曾得空保养,故而折损。”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揭过,但裴敏能想象出那该是如何惊心动魄的一战,便道:“那般险境还能全身而退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只是没了刀,你以后怎么办?”
贺兰慎没回答,反问道:“裴司使的刀呢,又是怎么回事?”
裴敏一怔,放下酒坛道:“你说我房里那把?那不是我的,家兄临死前将它赠与我,让我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贺兰慎默然。
裴敏自嘲一笑,散漫道:“所以,我活成了如今这番样子。”
“如今这样,也无甚不好。”贺兰慎抬眼望着璀璨的塞北星空,缓缓道,“他们口中的裴司使,并非真实的裴司使。一如这星空,旁人都只看见了夜的黑暗,却忽略了星辰的光芒。”
“你是在夸我?”裴敏挑眉,呛着似的低咳了一声,笑道,“难得,你也会夸人!刚才那番话我定要碑拓下来,永生铭记。”
她的眼睛映着浩瀚星空,比星空更耀眼。
“诶,小和尚!”裴敏打断贺兰慎的思绪,托腮望着夜空闪烁的碎光,懒洋洋笑问道,“你说那九天之上,有没有一颗星辰是为我而亮?”
轻风拂过,带来树叶与衣裳摩挲的细响。
那窸窣的风声中,有坚定沉稳的嗓音清晰传来,说:“有。”
裴敏微微睁大眼,侧首望去,对上了贺兰慎深邃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半晌,大概呛了风,裴敏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笑,肚子也笑得绞痛,断断续续道:“你真是……真是……”
“可爱”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忽的一阵反胃,有什么腥热的液体从喉咙深处喷出,噗的一声喷溅在掌心,很烫。
笑声戛然而止,裴敏捂着嘴很久,很久,久到手指有些颤抖。
滴落在地上的水珠猩红,她嗅到了鼻端淡淡的腥味。
她没敢松开手,就这样保持着捂嘴的姿势倏地起身,背对着贺兰慎朝前猛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阴翳侵袭,视线有了一瞬的晦暗。
驿馆门下的灯笼随风飘荡,摇落一层晦暗的光,那光打在地上,更衬得那几点猩红格外刺目。
贺兰慎睁大眼,瞳仁微颤。
“裴司使……”他朝裴敏走去,不相信似的,想看看她的正脸。
“别过来!”裴敏厉声喝住他。
贺兰慎抿了抿唇,眼中血丝隐现,仅是脚步微顿,便更执着地朝她走去。
“我让你别过来,没听见吗?”
裴敏倏地转身,月光凄寒,灯影摇晃,她唇角喷溅的血渍像是一朵妖冶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去年十二月定大纲时搜集了唐代蝗旱水疫赈灾的很多资料,小可爱们勿要将小说与现实挂钩,轻松看文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