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裴敏这番话是个托词,贺兰慎依旧心中一轻,尘埃落定。他搁下铜盆,在裴敏对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与你说了什么?”
裴敏苍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说愿意告诉我当年丁丑之战的真相,助我昭雪复仇。”
丁丑年,天子派兵夷灭了河东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与少数族人部众苟活。
贺兰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顾一切效忠天后。他问:“裴司使没应允?”
裴敏嗤笑,抬起一双过于明媚艳丽的眼睛来,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与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闹了鼠灾,有人上门对你说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杀老鼠,你可愿意?”
江山如房舍,老鼠是奸臣,总不能因为国家中出了几个奸佞之辈,就与虎谋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罢?
贺兰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问了。”
“裴司使,贺兰大人,吃朝食了!”王止与沙迦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下楼出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将朝食搁在石桌上,四人围桌而坐。
早饭是四碗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两小碟皱巴巴的咸菜并四五个馒头。
“今日的饭怎的这般少?”裴敏记得贺兰慎与沙迦的食量一个比一个大,就这点东西,估摸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更不用说要分给四个人吃了。
“别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动用了关系。”沙迦拿起筷子,意兴阑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着脸一筹莫展。
王止道:“旱灾连着饥荒,岚州并州一线灾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饿死的、病死尸首堆积成山,臭气熏天,已是人间炼狱。实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
“其他的吏员可有吃过?”贺兰慎皱眉问。
见贺兰慎此时还不忘关心下属,王止和沙迦对他的观感又好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点头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每人两个粗面窝头,没有粥水和咸菜。”
“灾情这般严重,长安那边为何还未派遣赈灾抚慰?”贺兰慎问。
沙迦道:“已经让杨忠义传信回长安净莲司,最迟半个月内有结果。”
“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还是早些带那几个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长梦多。”裴敏将手中的馒头撕着吃,细细嚼着。
贺兰慎未置可否。
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笃禄南犯岚州。
“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杀,岚州失陷了!”
这个消息如最可怖的噩梦席卷关中诸地。
裴敏一行人前脚才入并州城门,后脚突厥人的大军便如乌云压境,围攻并州。不到三日,到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尸首,曝晒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气弥漫十数里。
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军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断粮的巨大恐慌中。
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断,数以十万的灾民和从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们脏污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或枯睁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丧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来临,或跪在路中间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过这一劫。
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长安,必须破突厥围攻之势。
“贺兰慎!”裴敏跌跌撞撞越过街上横躺的灾民、士兵、尸首,追上贺兰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
贺兰慎回首,眸中有坚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弃攻打朔州,是想困杀并州十万人,打开侵占大唐的另一条道路。并州决不能失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岚州失陷,薛仁贵还在云州抗敌,并州群龙无首,失陷只是迟早的事!”裴敏攥紧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皱眉道,“就凭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
贺兰慎看了她一会儿,淡色的唇微张,说:“斩敌首,振士气。收拢岚州残部,抗敌死守。”
裴敏眸色微动,透过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曾想深渊屠龙、扬名立万,却只落了个满身泥泞、臭名昭著。
风过无声,鼻端硝烟味未散。她缓缓松开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
“我知。”贺兰慎只说了这两字便毅然转身,大步朝城墙处走去。
裴敏站在原地,只见远处狼烟烽火,残剑颓旗,盘旋着哀沉的死气。满目疮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跃上城墙,将倒塌的并州军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战旗历经磨难,破了洞、染了血,却依旧鲜艳亮眼,于黄沙燥风中猎猎飞扬。少年铿锵的声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声喝道:“诸将士听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贺兰慎!”
这一声成功引起城内流民、散兵的注意,众人望去,只见战旗猎猎,白袍小将扶旗而立,身如利刃,字字句句道:“今若屈服,突厥屠城亦是一死,而坚守城池直至援军到来,尚有一线生机!我愿请缨出战,为诸位斩杀突厥将领,以正大唐威名!诸君愿战者,请随我杀敌!”
万人之中取敌人首级,谈何容易!
裴敏皱眉,转身大步回了驿馆内。
到了驿馆,王止迎面走来,似有话要说,裴敏却视而不见,一把推开他进了厅堂,来回焦躁踱步。
“裴司使怎么了?”被莫名推了一把的王止愣愣的,以口型询问坐在胡床上拭刀的沙迦。
沙迦耸耸肩,无辜道:“女人嘛,总有几天奇奇怪怪的。”
王止观摩她的脸色,搓着手小心翼翼道:“裴司使,我已和并州刺史商议好了,只待突厥那边稍稍松懈,他便派精兵掩护我们出城南下长安……”
裴敏没空闲思索自己的无名火从何而来。她阴着脸倒了杯茶,却不饮下,只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震得王止和沙迦俱是齐齐一颤,冷笑道:“若是等会儿贺兰慎还活着,你们给我把他带回来,绑也要绑回长安!”
王止与沙迦对视一眼,俱是不明所以。
直到入夜,月照黄沙如霜,战鼓初歇,紧闭的并州城门吱呀敞开一条小缝,明灭的火把照射下,十余骑扛着破败不堪的战旗、带着满身血气飞奔进来。
骏马人立而起,竭声嘶鸣,为首的少年武将手持黑鞘金刀,鲜血将战袍染成透红,如战神在世。
紧跟其后的严明亦是浑身血迹,将一个圆溜溜带着辫发的东西掷于地上,哑声吼道:“少将军斩杀突厥右将卜骨德!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卜骨德死了?”
“那个贺兰氏的年轻小将,真的斩杀了阿史那骨笃禄的右臂大将?!”
“天降战神!王刺史在天英灵可瞑目了,并州有救了!”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死守并州,大唐万岁!”
如枯木逢生,众人纷纷响应,士气空前大涨。
驿馆内,裴敏坐在院中,撑着额头闭目养神,蹙起的眉头彰显了她此刻内心的焦躁。
一人从屋檐上跃下,裴敏闻声睁眼,见到了沙迦那双灰蓝深邃的眼睛。
“赢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似一剂定心丸,胜过千言万语。
裴敏的眉头总算松开,坐了许久,轻哼道:“倒也还有几分本事。”
正说着,门外马蹄飞奔靠近,裴敏抬眼望去,见贺兰慎一身血气而来。
明明才半日不见,却恍若隔世,那被鲜血浸透的战袍,使得裴敏有些不敢相认。她愣了愣,方抬手示意沙迦退下,起身唤了句:“小和尚?”
贺兰慎脚步一停,睫毛在月光下轻颤,眉骨和脸上溅着血,一时分不清鲜血与朱砂痣哪个更艳。
忽的一个踉跄,精疲力竭的他险些朝前跪倒。裴敏忙上前搀住他的臂膀,问:“你怎么了?”
贺兰慎似乎有些茫然,闭了闭眼,倚在裴敏的怀中调整呼吸。他的身体很沉很冷,半晌睁眼,他轻轻推开裴敏站直身子,眼神虽已镇定,却蒙着一股莫名的悲哀。
贺兰慎年纪轻轻于万人之中斩人首级,功勋赫赫,本该是大喜事,他却看起来……不甚开心。
裴敏察觉出了贺兰慎的不对劲,嘴角的笑也淡了些许,试探道:“你不舒服,是受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