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君确实嫉恶如仇,恨透了所有魔族,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向来清心寡欲,高洁出尘,情感很少外露,又为何单单深恨魔族呢?”纱缦华悠悠一笑,“他愿留你在身边,自然是因为你同时也是琴圣尊的后人。琴圣尊不顾正邪殊途,执意要同沧玦尊上厮守,可惜后来却遭到背叛,伤心之下撒手人寰,只留下你这唯一的骨血在人世间,望舒君自然将你看得金贵,也自然恨透了那害他师尊的人,可这其中,却又有些蹊跷之处。”
君长夜此时已感受不到身上的痛了,他只觉脚下轻飘飘的,愈发站不稳了,却还在硬撑着道:“有何蹊跷?若易位而处,我亦不会放过害了我师尊的人 。”
“你看看,你方才还一口一个望舒君,现在又叫起师尊来了,可见还是在骗我,”纱缦华叹了一口气,怜悯道:“若如你般单纯,倒也无人敢多说什么了,可你以为他对琴圣尊,真的仅为师徒之情么?”
君长夜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度的荒谬之感,明明纱缦华说出来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为什么一旦连起来,他却竟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了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
对,她一定是在骗他,毕竟魔族毫无廉耻之心,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编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骗你?”纱缦华却反问道,“这件事与缦华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可怜你,不想看你被一直蒙在鼓里罢了。长夜,你想想,望舒君待人一向孤僻冷漠,若说是天生情缘淡漠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却唯独对琴圣那般情真意切,甚至在她身死后,为了那一点缥缈无踪的传说,便不惜动用禁术,亲赴北冥,以浮生琴为引,拼着逆天改命灰飞烟灭的下场,也要替她招回魂魂。缦华自问,即便是为兄长,动用此等以命换命的禁术也要细细斟酌,更何况仅是师徒?”
她这边说的言之凿凿,君长夜却觉得愈发神思恍惚,思绪如同泄闸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与月清尘初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师尊面冠如玉,清雅绝尘,又一身素白,翩然若九天谪仙,令他倾慕至极,但如今细细想来,师尊当时似乎神情疲惫,言语寥寥,而那一身白衣,又确实像是在为什么人服丧而全身缟素。而师尊修为高深,却竟未带他御剑而归,显然是在北冥受了极严重的伤。
可他当时竟半点都没看出来。
至于后来在绝尘峰时,他偷偷溜进师尊卧房找寻给荒炎前辈的药,却正好碰到师尊在睡梦中喊“师父”,言语间藏着巨大的痛苦,令人听着都觉得揪心,恨不得替他分忧。
所以师尊对师祖……是真的太过上心了,上心到……令人不寒而栗。
君长夜仍在回忆中痛苦地浮浮沉沉,好容易抽出一点思绪来,却听得一旁的纱缦华继续道:
“……依缦华看,这不像徒儿对师父,倒像是……倒像是极痴情的男子对待毕生至爱之人。身为徒儿,却竟对师父生了不轨之心,即便是在我们魔族,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不伦之事。可见望舒君虽修为高深,但这些年却必定心魔缠身,怕是也再难踏入渡劫期了。”
“不要再说了!”君长夜骤然打断道,可话一出口,却突然发现声音颤抖得厉害,不仅是声音,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了,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却很快腿一软,竟直接跪倒在地上。
雨落得愈发急了,用力撑在地上的手掌被尖利石子划破,涌出的血水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可君长夜浑然未觉,他只是低着头,任由脸上冰凉的水流很快汇聚到下巴上,又噼里啪啦滴进泥土里,像落势又急又凶的瀑布,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亦或是两者的混合。
纱缦华居高临下,静静看着那似乎已一败涂地的少年,心中突然真的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来,有一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竟轻轻蹲下身去,伸出手来想将君长夜揽进自己怀里。
纱缦华本以为他会非常抗拒,可没想到,对方就像突然失了魂一样,任由自己将他抱在怀中,双目无神地睁着,其中一片血色弥漫,像是陷入了什么彻彻底底的魔怔之中。
原来他这些年对我的好,从来都是对另一个人的。
可我还不能恼,不能怨,甚至要感恩戴德,因为若是没有那另外的一个人,我甚至都不可能留在他身边,更别提得他悉心教养这么多年。
原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得到与师尊更进一步的机会,只因为我是魔尊的儿子,从源头开始,血脉里便流着他最讨厌的肮脏血液。
可我又何错之有?
原来我一直紧紧恪守的界线,不敢逾越半分的雷池,师尊都丝毫不在乎,同样身为弟子,同样爱上了自己的师父,这是不是至少也能说明,我与师尊在某些方面是很相似的?
既然他不介意也不在乎,那我为何还要在乎,为何还要像个傻瓜一样,每日看着至爱之人就在眼前,却还要恪守师徒之礼,连将情意说出口都不敢,非要等到阴阳两隔,再去重蹈他的覆辙吗?
魔族不顾礼义廉耻,呵,真好,原来那些礼义廉耻,根本就没有遵守的必要。
可在这之前,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纱缦华眼看着怀中人的眼眸由血色弥漫重新恢复清明,正欲开口,却突然听得对方哑声问出了这样的话:
“告诉我,在你们那里,该被崇尚的是什么?”
纱缦华微微一笑,一字一句认真道:
“自然是强者为尊。”
第112章 百鬼行(十二)
强者为尊?
呵,是了,若是他足够强,强到足以凌驾于这世间的一切人之上,就像琴圣一样,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哪里还用得着顾忌旁人的目光?!
纱缦华见君长夜神情仍有些怔愣,却似乎是真正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正欲再添上一把火,却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少女愤怒的声音:
“你这该死的魔族!还不快放开我!纱缦华,我警告你,你给我离我师弟远一些!长夜,你没事吧?那魔女有没有伤着你?”
纱缦华冷冷瞥了那已被楮桀控制住的洛青鸾一眼,一旁的楮桀瞧见了,正欲抬手将少女一掌劈昏,好叫她不能再胡言乱语,却又见纱缦华摆了摆手,便暂且作罢,只极粗暴地一把捂住洛青鸾的嘴,将她强行拖至纱缦华跟前。
“唔……”洛青鸾虽不得言语,却依旧倔强无比,狠狠瞪着纱缦华的眼神仿佛要生吞了她一般。
“别这样看着我,洛小姐,”纱缦华抬手捏起洛青鸾的下巴,又一寸寸顺着脸颊的轮廓抚上她的脸,“再这样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剜出来?这般明丽的面容,这样动人的眼睛,若是毁了,想必人人都会觉得心疼吧。长夜,你说呢?若是我挖了她的眼睛,你会觉得心疼吗?”
君长夜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显然是方才情绪太过激动,尚未缓和过来,他看了洛青鸾一眼,紧接着便移开了目光,可就是这一眼,却让少女觉得心中什么柔软的地方骤然扎进了一根极尖利的刺,刺得她疼痛不堪。
说漠然也好,说无情也罢,仅方才那匆匆一瞥,就好像他心中根本就未曾装下过她这个人。
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长夜会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可即便他是魔族,他也依然是她曾经疼惜了那么久的小师弟,是当年那个在卧禅寺中说“从未见过像师姐这般貌美姑娘”的少年郎,是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时悄悄思慕过的人。
非要真心喜欢过什么人,才会知道连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勾得人细细揣摩好久,猜想他对于自己的心意,可这次……他应当是装的吧?想必是为了骗过那魔女……所以才狠下心来装得这般无情吧?
洛青鸾正暗自神伤,却听得君长夜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姐,一直对我多加照拂,若圣女真的做出毁她容颜之事,我自然会觉得可惜。”
“仅仅是可惜?”纱缦华饶有兴味道,“虽说是师姐,但我看她对你似乎一往情深,怎么,你们两个难道不是心意相通之人?我若伤了你心仪之人,难道你不会心痛至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