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长叹一声。“我不知道。”
顾惜朝瞪着他,眼神不无恨意。“戚少商,你见过西湖的断桥残雪吗?我们两人之间,就隔着那座断桥。”
断桥残雪,为西湖十景之一。大雪初霁,白堤皑皑如链。日出映照,断桥向日桥面积雪融化露出褐色的桥面一痕,仿佛长长的白链到此中断了,真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当积雪初融时,桥上的雪光融融,看去有似断如残之感。
戚少商心生不祥之感,勉强笑道:“断桥,只是看上去像是断的,实际上它是一座完整的桥。”
顾惜朝笑了,笑得很恍惚,也很伤感。“只要看上去是断的,就足够了。至于实际是不相连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说呢?”
戚少商心惊,心惊得发慌。“惜朝,你胡说些什么?”
顾惜朝伸手在那铁柜上无意识地轻敲,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发出回声。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是各走各的比较好。”
他轻描淡写说来,听在戚少商耳中却是轰地一声。“你什么意思?”
顾惜朝笑道:“我不想再被你这大侠的那么多道德教条拘束。我们总归是不同的人,硬要在一起,最后恐怕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戚少商靠近一步,伸手想触碰他,顾惜朝却飘退了几步,戚少商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戚少商苦笑道:“我以为,你在乎我。”
顾惜朝笑了,又是那种恍恍惚惚的笑容。“那天夜里,是梦吧。是酒太烈了,我们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
“你又骗了我。”
顾惜朝摇头道:“你明知道,我没有骗你。”
“别走,惜朝。我信你。实际上,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我对你的感情你很清楚。我那时在霹雳堂发火,你不能怨我,那时一切一切都说明是你所为……也确像是你的作风……你叫我当时怎能不错疑你?”
顾惜朝忍无可忍,叫了起来:“你是大侠,你就一定要把我改变成跟你一样的人?我们的出身,环境,朋友,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你怎么能要求我跟你是一样的人?晚晴要我做大侠,你也一直要我做到不忘侠义,稍不注意就是一堆仁义道德的大道理压过来了!我不是,我生来就不是那种人!我天性凉薄,我阴险毒辣,你为此很是烦心,不是吗?你成天像防贼一样盯着我,生怕我又做出什么让你大侠声名蒙羞的事,我知道你很累,我也很烦!你把我身上那些你认为的坏处全部弄得没了,那顾惜朝还是顾惜朝吗?你就要个顾惜朝的空壳吗?”
戚少商怔了半晌,无言以对。顾惜朝的话像大铁锤一样,敲在他心上,敲得他发痛。“我对你的感情,你都怀疑?”
顾惜朝咬牙道:“我不怀疑!我从来没怀疑过!从认识你第一刻开始,我就不曾怀疑。我不需要问情来替我找答案。戚少商,我知道你矛盾,矛盾得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你在扬州对我说,愿恩怨两泯,今生共渡,我虽然明知道这话如镜中花,水中月,我仍然想去捞水中的月亮!”
戚少商望着顾惜朝。顾惜朝的眼中,有雾气,而且越聚越浓。“你在霹雳堂上,当着所有人对我说那番话,我很感动。我从未想过你有勇气把你的感情昭告天下。所以,在霹雳堂布下天香的那一刻,我压根就没想过要留一个活口。因你那句话,我却犹豫了。我也不知道我最后会如何抉择,灭,还是不灭?就像你不知道你那一剑最后会不会朝我刺下来一样……我们生来是什么人,就注定了我们之间不会有好结局……背道而驰的想法,怎么能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呢?都说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安乐。我们俩正好相反,患难时可以生死与共,一旦碰到别的问题,就会触礁了。”
戚少商伸出手,眼中尽是苦涩:“惜朝,你终究不愿跟我一起?”
顾惜朝涩然道:“你总要我改变,你为何不肯为我妥协?”
戚少商想哭,又想笑,声音暗哑:“难道我为你妥协得还不够多?!”
顾惜朝眉梢眼角已无往日的傲气嘲弄,只有深浓得化都化不开的悲哀:“是,很多,太多了。我也体谅你,不再去挑战你所能忍受的限度。你也放我一条生路,不要再强迫我放弃我自己……你一样是在杀我,你明不明白?”
戚少商注视着他,眉头深蹙,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痛心:“你当真打算继续去做你明知道不对的事?”
顾惜朝苦笑道:“你真是我的知音。”
戚少商又气又恨,怒道:“你总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
顾惜朝眼神一变。戾气顿生,道:“若是碧蚕蛊发作,我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那时,恐怕才是你一剑杀了我轻松!先是罂粟,后是问情,现在又是蛊毒!你当我是什么?我也是人,我也有我的极限,我也快要疯了!你,你在这个时候,不管我的死活,反而来跟我讲大道理,跟我说仁义道德!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说,舍生取义,比命重要的还有很多东西?对我来说,命就是最重要的,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希望都失去了?否则,我何苦要在赵佚手底下苦熬?我在宫中时,你想像得到我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的?你知不知道每夜子时发作时,人都不是人了?你知不知道什么自尊都被赵佚磨得一点不剩,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我为他侍寝你知道吗?我有多少次都想自我了断你知道吗?你以为我活得痛快,活得高兴?!”
戚少商沉默了,心像被针刺着。他从来不敢问顾惜朝在宫中的遭遇,也不敢想像。“可是,你是自作自受!若你当初不到王府,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地步?”
顾惜朝狂笑道:“那你难道要我一直留在你连云寨?息红泪可以当你压寨夫人,我在那里,面对你那些恨不能把我食肉寝皮的手下,我心里是何等滋味?再回江湖闯荡?当年万里追杀,我顾惜朝在江湖上人人唾弃,我还能再回江湖?”
“但那也并不意味着你要再入官场,求那功名富贵!”
顾惜朝忽然平静下来,看着戚少商,眼中有玩味的神色。“少商,你倒说说看,你是如何成名的?又是如何当到连云寨大当家的?”
戚少商一愣道:“我如何当到?你还不清楚?当年七大寨主自相残杀,我胜了他们,他们便奉我为寨主。至于如何成名……”说到此处,陡然明白了顾惜朝问话的意思,沉默不语了。
顾惜朝微微扬起头,道:“你少年时期,难道不是挑战了不少高手,打败他们,一举成名?息红泪也说过,你十五岁时,便在京城一夜间连败十大高手?你心里爱息红泪多少?你为了江湖第一美人,跟雷卷割袍断义,难道就没一丝炫耀的心理?戚少商,不要以为你是大侠就真的是圣人了,你九现神龙的名头,是杀出来的!你说你是为了七大寨主不再自相残杀才接这位置,我当然知道你侠义之心,也知道你有保国之意,但是,你就没有一点私心?摸摸你的良心,回答我!不要一味对我非难,我是小人,你也君子不到哪里去!”
第67章 第三个结局 涅磐(5)
戚少商被顾惜朝这一番话说得如雷贯耳,将自己那点不愿宣泄于外的心思确实揭露得丝丝入扣。苦笑道:“我本就不是圣人,一个江湖草莽而已。”
顾惜朝黯然道:“我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本恶,只是靠了后天的教化,来压抑各种欲望。你命比我好,有人指点你走上正途。我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挣扎成人的?你难道真不明白?一棵树,已经在长的时候被人活生生做成了盆景,你还要它恢复本来的挺拔,可能吗?”
顾惜朝转过身去,戚少商看到一袭青衫下的清瘦身形,骤然心痛地发现,比起在宫中见到他,又生生瘦了几分。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是说爱他?不是说要对他好?为什么伤害他的偏偏是我?
顾惜朝的声音,似从远处飘来,似在雾中轻颤:“我走了。”
戚少商咬牙道:“你真的硬生生要把我的心剜出来?”自背后拥住他,感受得到他的颤栗。“不要走,惜朝,不要走。我怕再见之日,太过渺茫。我怕你像一股轻烟,随时都会消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