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垂下眼睛,“是的。”
“我知道我是一个控制欲望很强的人,包括现在。只有那样我才觉得一切都在正轨上,可是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而你太顺从我了,小姜。你从来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叛逆期,不管什么事,只要我遵从自己的想法强硬一点,你的任何立场都会崩塌。你刚刚提到过这个,你没有说错。潜意识里我就是把你当成了我的洋娃娃。再等你长大,长大一点,我才开始害怕了:没有了我,你一点主见也没有。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去更加细致入微地决定你的一切,因为你早就不会去反抗我了。我想:我的孩子变成了什么啊?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起了自己离开的念头。我以为我走了你就能回到正轨,我没想到……”
程姜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伤心地停了停,又自己接着说:
“没有人能事事顺心。但是我总是不明白这个理,所以每次只要有什么东西满足不了我的设想,我就会从它旁边开辟出一条别的什么路来逃避。我没法让我父母对我满意,就彻底出走,几十年不再回去,等前几年我再想去找的时候,已经一点音讯也没有了,好在他们在我之后还有两个孩子。我发现你……父亲懦弱无能,只知道委曲求全,却不敢替我争取我该有的身份,怎样也不愿娶我,就主动离开他远走高飞,假装我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我没法让你长成我脑海里的完美的孩子,就刻意不再去改变你,改为仅仅试图尽到责任,再转而去追寻我想要的生活。小姜,我说你生来软弱,是因为我自己害怕。我们中有一个人才是真正软弱的,可我不敢承认那是我自己。”
程月故的眼影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细纹。她把她的儿子封存进自己的过去,形单影只地走下飞机,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她已经三十七岁了;她只有三十七岁。
“我不知道我在你眼里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从来都不是。我自私,愚蠢,强势,野心勃勃,为了达到有机会达到的目标无所不用其极。我一个人离开冷湾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过硬的本事,除了野心和一张漂亮的脸外别无长物。但是后来我无意中认识了沈自唯,他比我大了快二十岁,他妻子还没断气,但是他有钱,有势,又对我有那么一点兴趣。我打听到他的喜好,尽可能把自己包装成他喜欢的那种女人,机关算尽攀上了他。我尽可能去坐稳了这个位置,再借他的手一步步爬上去,才有了现在。即使是以菟丝花的身份,我也总是想方设法让一切尽可能按着我的想法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但对于程姜来说则是难以置信的惊闻。他有点摸不准程月故说出这样一番话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因此当妈妈淡漠地微笑时,他只能说:
“我以为你爱他才会嫁给他。”
“我爱他?说不准,也许我确实有那么点意思,不过又不是十八岁小姑娘,爱情至上的那套我早就不信了。我对我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意见,世界上也没有那么多一目了然就能回答出来的问题,好多事情都是磨合出来的。为了钱和地位嫁给一个跟我和你的年龄差差不多的老男人,多么伤风败俗的事。在他妻子还没死的时候横插进去,那更是□□的行为。但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我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了。不管我多么厌弃我自己,都只能麻木不仁地生活。我当年一直告诉自己和你,说留在冷湾的都是失败者,其实只是为了鞭策我自己。留不留在冷湾,其实只是不同人的选择。你觉得你自己真的是个失败的人吗?小姜,你只是……需要更多时间,只是和其他孩子的成长轨迹有点不一样而已。”
程姜的手指一点点摩挲透明玻璃杯的手柄。好几次他又想说点什么,但程月故语速越来越快:
“我说你不该出来之类的话,都不是出自真心的。我只是害怕,因为我六年前已经做好了永远也见不到你的心理准备,但是它被打破了。我离你太远,不知道你的具体生活是什么样的,没法像以前一样计划一切,所以我觉得所有事情都超出了我的控制。所以我想把你女儿接到我身边来,所以……”
大概是因为此前说了太多话,程姜这时候就不再过多开口了。
他们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们相处的模式,但又有细微的不同:忽然之间,他不再是被支配压制的那个角色,而是一个倾听者。只是一个倾听者。
“我花了很久让我的生活走向正轨,对我的未来进行了详尽的计划,里面没有你。所以你回来后,我只是一味慌乱于一切没有照着我的设想走,又不知道今后我该怎么面对你,只能假装我们以前的相处模式,甚至变本加厉,但我不该那样。我离家出走的时候,没想过我以后会怎样;我登上飞机的时候,也没想过以后会怎样;我离开冷湾的时候,更不知道我以后会怎样。就算不知道,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结果到现在才乱了阵脚,真是太可笑了。自从你回来,我就神经质地想要像你还是个小孩子一样告诉你该怎么生活。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导你?再说就在两年前,我还以为我在长途车车窗回头的那次是我看你的最后一眼。但是我刚刚终于想明白,我想……”
母亲和儿子隔着桌子相互对视。
就像他小时候无数次的家庭时间那样,她滔滔不绝,而他听着;就像她从长途车的玻璃窗往外望,最后一次注视那个站在车牌下的,五官和她的几乎如出一辙的孩子的眼睛。
她绝情地离开,却一遍遍回忆思念,直到一通越洋电话打来,话筒一边是惊惧,而另一边则是欣喜。
她说:
“也许我需要做的,其实只是对我的失而复得心怀感激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67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坐进驾驶座里。
“我今晚回去撤销签证预约,”程月故摇下车窗,“很方便的。然后我可能要跟着沈自唯去他的分公司处理一些事情,年前大概就要回去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程姜回答。
她笑了笑。
“再见,小姜。”
“再见,妈妈。”
她把车窗摇回去,发动了引擎。
程姜看着她的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拐了个弯,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从另外一个岔口的拐角出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大的那个像个高椭圆,小的那个像个小球。两个影子踱到路口位置的时候,忽然不动了。椭圆往下低了低,重新立起来的时候,小球已经从他脚边消失了,在椭圆右上方的位置冒出一个头。
与此同时,从高椭圆的另一边竖起一根线——是沈霁青也看见了他,正冲他挥手。
程姜出来送程月故的时候只在家居服的毛衣外面匆匆套了一件大衣,连扣子都没有系好,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有点发冷。
但他没有动,仍然站在窗户下面,看着两个图形变成具象的人形。等他从沈霁青手上接过女儿之后,他们才一起回家。
*
半夜的时候程姜仍然起了床,干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做了梦,醒来时不知为何满脸泪痕。
程姜靠在床头,静静注视了一会儿隔住月光的窗帘,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很轻,好像有一个死结被解开了,或是一个本来不该在他这里的死结被拿走了。这和他记不清内容的梦似乎密切相关,但他又隐隐觉得那个梦今后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他忽然感到口渴,于是慢慢站起身来,到楼下的客厅去。
为了不吵醒别人,脚步放得很轻。但他一下楼,沈霁青不知如何便立即醒了,跟下来,犹犹豫豫站在他后面。
“我醒着呢。”他失笑说,“下来喝点水。”
在沈霁青的注视下,程姜从壁橱里找出自己常用的那个杯子,倒了一小半矿泉水喝。他喝了两口,停了停,忽然说:
“我想现在出去,到小区里的红墙上去看一看。”
“你要去看什么?”
“就……”程姜垂下眼睛,有重新看向他,“我说不清楚。我就看一看,很快就回来。我还没机会上去看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