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需要她。
莘西娅,她才是那个理由。她死后他也不复存在,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他的负担。她是一件大衣,一副面具,一段假肢。是她维持住了那个幻象,她使他能勉强被算作一个“人”。
程姜感到那夜的雨又来了,一捧捧地扑在他脸上,可他没有伞。伞在玄关的客厅里。他大口喘息起来,雨水流进他嘴里,他一下下咽着。
雨水是咸而苦的。
月光静静地停在屋子里,沿着地板一点点向前爬,爬到程姜脚边。颜色浅的,潜伏的,等着他。
妈妈?
月亮。给我月亮。
他的手在儿童床的窗栏杆上划拉了几下,终于碰到了什么又凉又软的东西。不是月亮,冰凉的,像是喷泉里的水。另一只手也浸在水里,他向后慢慢躺下,感到喷泉的形状是柔软的。他在水的引导下找到了一处可以抓握的地方,紧紧地握着,生怕再被冲开。
“嘘。”有人说,“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回楼上去吧?”
雨水沿着他的眼睛往下流。
他抬起头,被雨水刺得睁不开眼睛,只是一直眨。水把他托了起来,漂浮在半空中。莘西娅洒满月光的床不见了,天色暗下来,他躺在水中,把脸又侧回去,埋在黑暗里。他的眼睛贴在沈霁青的睡衣胸口上,哭也没有声音,笑也没有声音。
问月亮什么呢,妈妈?
是你先不要我的。
月亮。月亮。月亮。
月光彻底退开。他在水里漂来漂去,但没有下沉。没有强迫,没有操纵,没有指责,水流原谅了他。客厅里的摆设以奇异的角度飘过他四周,向上,再向上,他的手伸开,手掌放在柔软的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床,门虚掩着,好像没有人出去过,更没有人进来过。
他把手贴在了冰冷的墙上。窗外夜色沉默,已经没有了月光。
*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莘西娅一切正常,似乎已经忘记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不快。直到程姜把她送到门口,她才犹犹豫豫地问:
“奶奶不来了?”
程姜蹲下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莘西娅今天没扎辫子,披着头,不怕被弄乱,甩一甩就能恢复原状。
“今天爸爸和奶奶有事要说,改让叔叔带你出去玩。”他又给她整理了一下围巾,“高兴了?当然,在外面也要听话,啊。”
莘西娅觉得危机彻底过去,兴高采烈地走了。程姜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见他们一大一小没有去车库的方向,而是直接向外走了。莘西娅穿着臃肿的羽绒服在前面一跳一跳地走,像一颗小球;而沈霁青个子高,因此虽然也穿得鼓鼓囊囊,却远达不到她这样的效果,充其量只是一个行走的高椭圆。程姜看着他们的时候,觉得这一幕竟然有点像儿童动画片里面的镜头。
随后他回到客厅,等程月故来。
*
程月故十点左右抵达。她是自己开车来的,一辆黑色的气派的小车,就停在沈霁青的房子门口。一分钟后门被敲响,程姜打开门,让她先进来。
“需要我给你倒点茶吗?”
“不用那么麻烦,我在这里也坐不了多久。怎么,她还在睡吗?”
程姜安静地站在玄关口,替她把拖下来的羽绒服挂在小衣柜里,听她一口气接着说:
“最晚八九点,孩子就一定要起床了,不然反而对身体发育不好。你别想当然地以为婴儿要睡多久就让它睡多久,知道不知道?你为人父母,不能总是敷衍了事,得自己上点心,多看看相关的资料,明白吗?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心智这么不成熟?”
程姜往客厅里退了几步。
“她已经起来了,但我让霁青带她出去了。这一次你来,我想……和你谈谈。”
程月故笑了。
“你想和我谈谈?好啊,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还是程玥的事情吗?”
程姜点了头。
“别告诉我你后悔了。这种事情可不是儿戏。”
“可这样太仓促,太急了。”
程姜给她倒了一杯红茶,是他在莘西娅和沈霁青走了之后泡上的。茶水晾了半天,已经不烫口了,她端起来抿了一口。
“别拿这种幼稚的理由搪塞我,也别说得跟时间是无休止的一样。你总是这样:’太快了,别着急,别催我’,好像你以为所有事情都能跟着你慢下来似的。我不想过多干涉你,你本来就是这样,改不好了。你差点定不下来高中课程的时候我没说你什么,你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去上大学的时候我也没说你什么,那都是你自己的事。这次可不是你自己的事了,你好好想想,不管怎么样孩子已经生下来,塞不回去了。你是要跟我在这儿耗着,一直等到把你女儿的童年耗没了,还是变成熟点,像个成年人一样做个理性的决定?”
程姜也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茶,却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口,迟迟没有端起来喝。他茫然地思索片刻,小声继续辩驳:
“可是我昨天告诉了她,她接受不了。”
程月故几乎是冷笑了一声。
“真不错,’她接受不了’?’她不想走’?你越长越回去,现在都要根据一个连脑部发育都没有完全的两岁小孩的言论做决定了吗?这么点大的孩子知道什么,你别看她现在不乐意,等她真去了美国,她最迟一个月就能彻底适应,到时候说不定还不想回来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懂,哪个孩子不喜欢待在家里?那这样就可以让她为所欲为了吗?你作为父亲,难道不应该替她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为她今后多做打算吗?”
“她会一直觉得是我不要她。”程姜低声喃喃道。
“一直?小姜啊,你太高看婴儿的记忆力了。她这个年龄能记得住什么?等以后,她会连自己在中国生活过都忘了,还会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吗?”
妈妈的声音微微温和了下来,又说: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毕竟是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的,但你要知道对她来说什么是最好的。你以为当年我自己一个人出冷湾,心里就好受吗?你以为我做那种决定是容易的吗?在当时那个情况,我一走可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啊!你现在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但你天生就适合冷湾的那种氛围,假如我走了,你说不定自己能更加独立,生活得更好,你看,现在不就证实了吗?先不管你如今如何,你至少下定决心出来了。就像我当年一样,关键时候你要狠下心来,想想我当年为了你,不也是狠下心走了吗?”
她语罢仔细观察她儿子的表情,却发现程姜的神色毫无松动,甚至显得对本来已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更加抗拒了。她蹙着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这次怎么这么固执?”
程姜死死攥着杯口,许久抬眼看她。茶杯里的水已经温了,可他眼睛里似乎带着蒸汽,形成了一种很不符合他往日性格的倔强的表情。
“……为了我?我从来没有为此感谢你。”
“我不需要你感谢我,也不需要你明白我的苦心。”
程姜的眼睛微微收缩,不等她的回应,就继续说: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心,我也不在乎你对你自己的选择怎么看。可是我……我一直都恨你。”
“你恨我?你——”
“我不是两岁的小孩子,我当年十八岁。你本来可以提前告诉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试一试,这样即使我通不过面签,我也努力过了。可是你没有,妈妈,你一直等到什么都来不及了的时候才告诉我你要离开,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冷湾。从始至终,你没有给我任何选择的权利。我不该有吗?”
“我说过,那是因为你适合留在冷湾。虽然你不小了,但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什么样的人适合冷湾?是你说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冷湾这样为所有人提供安宁和基本需求,但也仅仅如此了。它保证它的居民能正常地、平等地活着,但它不保证任何其他事,所有留下的人,都甘愿一辈子没有波澜地活着。这是你用来哄我的。你知道你一直是在哄我的。怎么,哄到最后,连你自己也信了吗?冷湾到底是什么样子,你自己不知道?你不愿意瘫痪地活着,你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去抗争,即使你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冷湾后该怎么生活,会怎么样。你就是这样的,我不怪你。但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也可以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