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64)

作者:小昀山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竭力睁大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窗帘。

窗帘是从两边拉开的那种,因此拉上后中间有一小道缝隙,组合成一个抽象的人形。他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那穿裙子的人形渐渐消失,直到它们只剩下两道再平凡不过的亚麻布的边缘。

快睡,他想,睡着了就好了。

但床垫在动:有东西一跳一跳地从他脚下一路上来,停在他胸口的部分。是老床垫里的弹簧吗?一下一下,床垫在摇,他只能紧紧抓住床单才能保证不掉下去。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柔转的歌声,虚虚实实听不明晰,但他被吓得立刻彻底没了睡意,猛地翻身起来靠在墙上,枯坐到第二天早晨。

他提前请好了假,带好提前挂好的电子号去带莘西娅坐公交车去看耳鼻喉科。

这次不是“扁桃体轻微红肿”了,换成了“腺样体肥大”。程姜从十五岁起没接触过科学知识,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说莘西娅长了体内肿瘤,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不是肿瘤。” 女医生四十来岁,大概以前也见过不少这类没什么文化的病患家长,耐着性子和他解释:“腺样体也叫咽扁桃体或增殖体,长在鼻咽顶与咽后壁处,属于淋巴组织。儿童出现这种病很常见,不必大惊小怪。”

程姜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主动问了一句,结果问出来的还是无知的废话,就没再自己出声,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女医生又和他一问一答了两次,给莘西娅开了两种不同的喷鼻剂,让她每天早晚往鼻子里喷。

程姜想象液体喷进鼻子里的感觉,觉得大概就像是游泳初学者跌倒在水里,呛一口水,从嘴里涌进鼻子,或是从鼻腔涌进嘴里。他不是自己跌倒的,因为程月故讨厌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推了他一把。多简单啊,小姜。怎么回事?你刚学完的动作,该不会忘了吧?

他怕极了那种感觉,从此再也没能学会游泳。

莘西娅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每次他给她喷盐水和药水的时候都嘶声地大哭,用手捂着脸不让他碰她。发现捂脸不管用后,她又开始挥着四肢踢打他,这时候他就只能把沈霁青喊进来,由他扳着女孩的脸,让沈霁青对准了鼻孔的位置喷药液。

“你想想,程玥小同学,”沈霁青动手前先好声好气地说,“喷了药就能晚上好好睡觉了,也就是一分钟的事,你就当被小蚊子蛰了一下,好不好?”

“你骗人!”莘西娅红着眼睛尖叫,“没有好,天天喷都没有用。”

“说不定今晚就好了呢?再试一试嘛。”

喷鼻器用了近一个月,效果却并不明显,到最后终于还是放弃了。

医生建议过手术切除,但程姜不太确定全麻对于两岁小孩脑神经的后遗症有多大,迟迟没敢尝试,只能还是坚持保守治疗。但莘西娅这场突如其来的病并不是保守治疗能压制住的,程姜查过了资料,又得知儿童腺样体连续肿大会影响面部发育,甚至是智力发展。

“这是个概率问题。”沈霁青说。

不,不是的。程姜在心里说,她一定会有手术后遗症,你不明白。如果不手术,她一定会发育异常的。留在冷湾的路一定和他记忆里的那一条如出一辙,而离开冷湾……“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她在冷湾从来没有得过这些疑难杂症。

一条路走不通,谁又能保证另一条能?

一条路走错了,下一条就是正确的吗?

出路是没有的。

程姜把右手从脖子左边伸过去,死命去掐后面的一小块骨头才堪堪终止了这个念头。它在夜里重新复苏,令他醒来的时候,莘西娅正好也把自己呛醒了。她每天晚上都要翻来覆去醒好几次,有时候醒了能继续睡下,有时候醒了就哭,声音很小,抽抽搭搭的。

他悄声问:“要我给你拿点水吗?”

水杯里只装了半杯水,是白天放在保温杯里剩下来的。他把女孩扶起来,另一只手给她递水,可是手伸到途中被床架隔了一下,杯口歪斜,往莘西娅脸上洒出一点水,也许正好洒在她鼻子上。

莘西娅“啊”地一声,狠狠一挥手,直接把玻璃杯打到了床架上,碎成了两三块。

“别动,别动,我来收拾……”

莘西娅仰倒在床上,脸上的水随着她的动作有漏了几滴进她的鼻子里。大概是呛喷鼻水的记忆太深刻,她不肯安静地躺着,又捂着脸哭起来。程姜把她往床架另一边推,小心地不让她乱动。

两岁多的小女孩没什么力气,反抗起来像是被撕掉羽毛的垂死的小鸟。

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程姜两只手掐在木质的婴儿床栏杆上,指甲已经凹下去一块,血色从指间一直退到指节。窗外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声音一声比一声短促,尖尖的,又像是含在喉咙里的呜咽。

*

第二天早晨开车到中医诊所去的时候,沈霁青从反光镜往后看了看。程姜低着头坐着,眼睛不知是闭着还是在看下面。他下巴被一条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厚重的棕褐色围巾围了四圈,即使到了温暖的车里,都忘记了取下来。莘西娅枕在他腿上,已经睡着了。

“你不热吗?”

程姜慢慢抬起头来,幅度极小地摇了摇。

他大概是想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于是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举起来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虽然程姜不一定是在看信息,但沈霁青还是假装顺口问:

“你那个剧团的戏最近有消息吗?”

“已经排演完了。他们说下周末会开始演,五十分钟的戏,在林……一个姑娘家的地下室里。”

“你要去吗?”

“在地下室里有两排供观众坐的长椅。舞台后面会放一个天蓝色的纸板窗户,后面……他们这次关上了灯。窗户后面……后面有……”

程姜自言自语许久才反应过来,歉意地笑了一下,又摇头对沈霁青之前提出的问题表示否定。

“我是去不了了,看以后吧。以后有机会……他们再排练的时候再说,等他们以后再排练……”

程姜恍恍惚惚地把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就又听不到了。沈霁青耐心地试图再次引导他:

“你在想什么?”

“……”

“程姜?”

红灯时间结束,沈霁青继续往前开车,就没有精力继续和程姜说话了。

他开车的时候需要注意力极其集中,不然他总觉得自己要发生公路事故。他自己并不害怕公路事故,但这种事还是尽量不要发生为好。

沈霁青不喜欢找停车点,因为这常常是一种消磨耐心的活计。

他小心翼翼地把车挤进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小缺口,关闭了引擎。他下了车,深深就着汽车残留着的尾烟呼了一口气,敲敲车窗示意程姜他们到了。

两人都下车后,他表示可以帮着程姜抱孩子,后者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

沈霁青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程姜走进诊所里,在避风的走廊里替程姜把围巾解下来,卷几下成一团,再塞到程姜手臂里。

“你在这儿坐一会,可以吗?”

程姜没有回答,手指一下下地捻着围巾上的毛绒。然而等沈霁青站起身来,准备去拿电子挂号凭证去领号的时候,他忽然伸出双手,紧紧攥住了沈霁青的小臂。

“你听见了吗?”程姜仍然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声音则几乎破了音:“你没有听见?”

沈霁青半跪下来,去看程姜睁得大大的眼睛,眼珠像是一圈一圈缠起来的的线,深处的瞳孔则在急促惊慌地跳动。他问:

“听见什么?”

程姜颤声道:

“有人……有人在唱歌——”

他自己听了听周围。到中医诊所里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带着孩子的父母,此时要么在看共用架子上的过期杂志,要么在伸直了脖子看墙上一个小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电影,人声并没有多嘈杂,很容易听出来完全没有歌声。他安慰道:

“没有,医院里怎么会有人唱歌呢?”

那一瞬间程姜的指甲几乎生生掐断他的手腕,随后才几乎痉挛着慢慢松下来。程姜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次,才把睫毛垂下来说:

“没有。是我不小心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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