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姜落座前正好看见魏熙追在白纸上总结“篡改记忆以改变耻辱不幸的往昔”,顿了一下,讲了前些天读过的《四川好人》的故事。他们本计划多讲几轮再全体投票,但大概是组织者时间预估错误。
等每个人都讲完了一个故事后,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该是散伙的时候了。
为了补救,林穗梦临走前给大家建了个telegram文字群,打算在全部分享完素材之前可以线下在群内交流。
程姜坐地铁返回,一路上都在摇摇晃晃地看方盛一句话一条地分享他高中时代的一天如何在和一群朋友出去探险的时候被五条狼狗从废弃小公园一路追到公安局的故事。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三人用过饭后,莘西娅想要去练习爬楼梯。
从厨房的角度,程姜看见沈霁青牵着她上上下下地走了好几圈,随后她反复无常地一挥手,把他赶到了楼梯底下坐着。当程姜收拾完毕,一边在衣服下摆处擦着漏进手里的水珠一边走过去时,沈霁青脸上好好先生的招牌微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当小孩对你说’不’的时候,就该走到一边凉快去,等你觉得她需要你的时候再回来。你看,我早上刚擦了回楼梯,上面没什么灰。” 他见程姜过来就顺口说,因为莘西娅已经开始像小猫一样在阶梯上反反复复爬上爬下。
程姜爬上台阶,坐在和他同一层的靠墙一点的位置,中间留出一个小空道。沈霁青随口问:
“剧团大会面怎么样?”
程姜在心里估量了一下几个故事,先把他一直没听懂的第一个故事给他复述了一遍:神话里南北冰洋各自安居一隅,后因南极绕极流相识,却因地理限制而迟迟无法相见,只能靠海鸥传递信息。但是它们的父母……
“靠小鸟衔来的毒果双双殉情?他真想得出来。”沈霁青也笑了,“是套的莎翁《罗与朱》里面的情节。我以为你听说过呢。”
他本意完全只是开玩笑的,但程姜认真地说:
“没有。流到我们那边的作家是威廉史密斯,作品只有一部《杀叔记》。”
沈霁青一愣,抬头去看程姜。本来他们一起坐在楼梯靠近地面的倒数第四阶上,但因为他刚刚因为大笑滑到了地上,所以程姜的位置比他高一点。因为下午阳光正好,所以楼梯上没开灯,借着从客厅流进来的光线看去,程姜侧着身子坐着,既为了和他说话也为了留一只眼睛看他女儿。他抿着嘴唇,仿佛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看墙,甚至穿透他们去看更远处的什么地方。
他鬼使神差地忽然问:“所以你才从冷湾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1:特殊形状的花,关于细节可以百度一下看看~
注2: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
☆、chapter 36
几年前沈自唯宣布同程月故的时候,他的上一任妻子刚咽气不到两个月。
作为主人公唯一的儿子,沈霁青自然要去参与订婚宴。
平心而论,沈自唯是一位比较成功的企业家,宴会办的盛大而热闹。他在市中心一座豪华酒店包了场,装潢奢侈。当天场上所有人都推杯换盏地聊着闲话,沈霁青匆匆扫过,连未来继母的脸长什么样都没看见。
聚会散场后他们三个单独在酒店的一间小包间里见面喝茶,他这才正式见过程月故。
程月故表面看是个大方利索但温柔有礼的女人,像是沈自唯喜欢的类型。她端起茶杯优雅地喝茶,同时上上下下打量沈霁青。她微笑着向他示好,他也体面而礼节完全地回应。随后就是气氛和谐的说闲话时间。
她说着说着抬头看他,不由自主地叹气。“假如我儿子……”
沈霁青记得自己疑惑了片刻,因为在宴会上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可能是她的儿子的人,但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看沈自唯的表情,她似乎从未故意隐瞒过一个儿子的存在,但也决不多说一句和他相关的话。
大概是注意到他令她失神松动,沈自唯开始不露声色地旁敲侧击,想知道更多关于她儿子下落的事情。沈自唯希望知道一切。
他听出沈自唯在觉得她藏着那个孩子。
“我的儿子吗?是啊,我和他很久没有见面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当然,当然。不过母子连心,你总该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吧?”
他看见她皱眉,表情渐渐低落。她回答:
“他在……一个非常安宁的地方。”
谁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
在如今的和平年代,用“安宁”来形容一个地方怎么说都有些奇怪。沈霁青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偏远区域的镇子。
沈自唯继续追击:
“你儿子和你感情好吗?”
“我们那时候非常亲密。”
“那就好啊!不管怎么样,之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有机会总该接他过来和我们见见吧?”
“不,”程月故一反常态,嗫嚅着说:
“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于是没人再问了。她的意思呼之欲出,再明显不过,从此没人认为那人还活着。没人会在乎一个已经不再存在的人,包括沈霁青。程月故的儿子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苍白的速写,一个脸部模糊不清的青年剪影。直到一年半前他们惊闻他回国,铅笔速写才被重新拿出来,描线上色,成个人形。
他不觉得程月故说了谎:不管是从她当时的语气表情,还是她和程姜似近似离的关系,都能知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
程姜似乎是凭空而来,没有过去。
他像是个被小说家从当中凭空创造出来的人。太多未解的问题了:为什么他会生活在闭塞的冷湾,又突然选择回国?为什么他在这样一个年纪就有了一个孩子?蓝色眼睛的,明显是混血的小女孩,孩子的母亲去了哪里?
年轻姑娘成为单亲母亲非常常见,但年轻的单亲父亲则少见得多。
有时沈霁青荒谬地觉得莘西娅的母亲本来就不存在: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男人,一个小女孩,不需要母亲。
生来就是如此。
虽然更有逻辑的版本是:程姜在高中时期和一个蓝眼睛的女孩相爱,但出于一些原因,她在给他留下一个孩子后离开,很可能是死了。他因为这段爱情不得不终止了学业,一个人带着孩子,万般无奈之下回国。
程姜肯定很爱莘西娅的母亲。
沈霁青越想却觉得这个版本可能性极大,尽管因为一些他也说不出缘由的原因,他不太喜欢它。他同样不应该好奇,但或许他现在或多或少认为程姜的事情跟他并非毫无关系,以至于他开始无意识地向沈自唯当年一样瞅准机会去旁敲侧击。
“所以你才从冷湾回来吗?”
*
沈霁青发问的时候,程姜确实正在想冷湾。虽然并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又但因为正好处于谈话氛围中,他少见地没有在说话前犹豫。
“算是吧?”他笑了笑,“冷湾到底太小了。”
说完话,又下意识摸一下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许多情绪的表达比在冷湾的时候要自然了。
沈霁青在问:
“当时是想来投奔程阿姨吗?”
“没有。”
“没有?”
“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程姜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冷湾外面是什么样子。我想事情的时候不会往长远来看,许多事情我不甚清楚的时候就做完了。”
“那现在呢?”
程姜疑惑地看他。
“离开冷湾。”沈霁青解释,“有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又是什么感觉?”
“感觉?”
“你后悔过吗?”对方又问一遍,这回具体些。
“后悔是没有用处的。”程姜认真地说,“如果不反思自己,该发生的迟早要再来一遍。”
“我以为你要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程姜沉默片刻。
“说不定有呢。”他喃喃地说。
或许是他这半句话说得太含糊,沈霁青不得不请他重讲一遍。但重讲出来的话明显变了,程姜欲言又止,问他:
“你觉得我爱莘西娅吗?”
沈霁青说他这个问题简直是在开玩笑。
“不,我是说……”程姜重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你觉得,责任,愧疚,和爱,它们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