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程姜手背上,面无表情地想:葬礼办不了几天的,说不定他早就能去上班了。麻药已经渐渐退去,他开始感觉到身体上的痛感如潮水般渗入,只恨不得自己的左胳膊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大睁着双眼忍受了一会儿,终于还算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头向右轻轻靠了靠,假装自己也睡着了。
*
因为心里仍然不安心,程姜的休眠只持续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
他没费神去记自己梦见了什么,睡醒后先一动不动地缓了缓,一转头,发现沈霁青也和他靠在一起睡着了。大概对方也没怎么睡熟,因为他这边一动,沈霁青立刻就也跟着一起惊醒。
让病号只能坐着睡的负罪感让程姜当即下了床,又蹲在床边扶着沈霁青躺下,说什么也不肯再上去。他已经万分小心,但中途沈霁青的胳膊还是不免动了一动,不由得“嘶”了一声。
“麻药药效已经过去了吧?”程姜小声问,“疼得厉害吗?”
他的一只手放在床单上,正好方便沈霁青把完好的右手伸过来攥住,力道出乎意料地不是很大。
“还成,”沈霁青强撑着微笑,“没想象中那么痛,就是……没有到受不住的地步,就是让人觉得挺烦躁的。再把耳机给我递一下吧。”
程姜握着耳机线没动。
“你该睡了。”他坚持道,“睡着了就没有感觉了,好吗?今晚我陪着你。”
沈霁青往后挪了挪,任性地笑道:“不听广播也行,那你总得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讲莘西娅没听过的。”
他只是不想睡觉而已,但缠着纱布的手痛得几近发抖,因此也没来得及制止住无理取闹的要求。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给莘西娅讲的故事都重复了好几个循环,难道要程姜现编吗?
但程姜几乎是纵容地凝视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改为蹲坐在病床旁边,目光和沈霁青的基本齐平。大概是顾及着房间里还有其他病人,程姜的声音很低。
他现编现卖的“给大人听的睡前故事”听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其他的童话故事一样老套。
*
【程姜讲给沈霁青的睡前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城镇里,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他们一起安逸地生活了很多年,直到忽然有一天,小女孩的爸爸告诉她,等她一长大,这对父母就要启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永远都不回来了。
小女孩此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也没有离开过父母。她没有一件事不是顺从他们的意愿去做的,于是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坏了,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生活。她生怕父母就这样离开她一走了之,所以一天晚上,她偷偷跑到海边许了一个愿。
她说:“那我就永远都不长大好了。”
于是她真的不再长大了。她的相貌和心智一直停留在许愿的时候,再也没有改变过。这样一来,她的父母也没办法离开,只能如她所愿留下来,年复一年。所有人都在继续长大、变老,只有她一直留在了成人前的那个时候,仍然是一个小孩子。
于是很多很多年后,她的父母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抛下她离开了城镇。
可是他们一走,仗就打起来了。
城镇已经彻底被死亡所笼罩。女孩独自住在一座没有近邻的房子中,在战火纷飞里无依无靠,唯一活下来的办法就是去寻找其他幸存的人。她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直到一次借宿在别人家的时候,对方邀请她留下来。
然而那一家的男主人对她的方式和她父母之前对待她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她害怕他也会把她赶走,她想了很多办法,最后选择去怀了男主人的孩子。
但是孩子还没有出生,男主人就厌倦了她,把她赶走了。
大着肚子跑来跑去更加危险,女孩的生存状况也越来越恶劣,但她不愿意堕胎,只能在城镇更加艰难地兜兜转转东躲西藏了一阵。那个孩子在一夜之间从希望变成了累赘,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她只能不停地奔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那个孩子,同时终于支撑不住,在荒野里把孩子生了下来。
可是太晚了,孩子是个死婴。
女孩哭了一场,埋葬了婴儿,继续在荒野里游荡。
周围已经没有了人烟,她自己逃到了一口井里,发誓一辈子再也不出来。她在井底待了十九年,突然发现井底有一扇小门。穿过门,她就可以重新回到人间去,想方设法地撤销她自己许下的诅咒,得到一个机会……来改变她和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的命运。
她确实回去了。怀着孕,又一次无路可去,只能机关算尽出了城,一路往她父母当年一去不回的地方走。等她出了城,才发现外面的仗打得比城里还要厉害,但她只能继续向外。
她多年来一直孤身一人躲在小城镇里,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处境并没有比先前好上多少。她找到了父母,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接受他们对她的态度,只能再次逃走,到另一个地方去。
有一天,她在路边遇到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本没有多么特别,但遇到他后,女孩渐渐发现自己又开始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继续长大了。她把那个死去的婴儿重新生了下来,开始慢慢在世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不再每天担惊受怕了。
她开始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个时候,女孩发现自己已经暗自爱上了男孩。
*
程姜的声音到这儿就又停了。
沈霁青心头一跳,然而等了又等,只等到程姜用力闭了闭眼,一撑床沿站了起来,犹豫着退了几步。
他像是要就此夺门而出,却好像被粘住了脚,许久都没有动一步。
“然后怎么样了?”沈霁青问。
他没能看清程姜的表情,只听他说:
“没有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呢。”
可是沈霁青还是听懂了,程姜也知道他听懂了,却也能宽容他假装听不懂。故事在这里结尾对他们两人来讲都刚刚好,但大约是觉得自己苟且偷生的机会是有什么来由的,他心里忽然破釜沉舟地升起一把勇气来。
沈霁青鬼使神差地追问:“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程姜重新蹲了下来,“你问。”
“你说女孩后来爱上了他,那么……他也爱女孩吗?”
程姜深深地看他,半晌才哑声说:
“我不知道。”
又问:
“你觉得呢?你觉得——男孩爱女孩吗?”
程姜的手一如既往地放在他能够得到的位置。沈霁青抓住它,用他完好的右手反复笨拙地摩挲程姜的手指,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爱的。”他说,“男孩……很爱女孩。”
“为什么?”程姜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顿地慢慢问。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种过一朵花吧。”
程姜的眼圈倏地红了。
许久,他重新跪坐下来,轻轻俯下脸,凑近了他。两人睁大的眼睛里同时映出对方的发抖的瞳孔。
那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啊……(满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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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91
出院那天,沈霁青的脚伤已经完全养好了。
下楼的时候程姜负责抱着装着许多杂七杂八的包,里面主要都是一些轻便的零碎,实在没什么重量,他一只手就能负担。
坐电梯的时候他特意站在沈霁青的断手前面,生怕太多人挤上来撞到他。
在没有人看见的电梯角落,他们像早恋的高中生一样悄悄拉着手,但等他们随着人流走到明亮的楼道里时,沈霁青便下意识地松了手藏到背后。和冷湾不一样,这里的其他学生不一定能包容他们,有些甚至还会去和老师打小报告。最后,这里的高中政策还没进展到可以给他们发毕业证的地步。
没关系,回家就好了。
医院门口打车的人很多,他们走过了两个街口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回家。
步行期间沈霁青眼尖地发现了莘西娅最喜欢的那家西饼店,跑进去搜刮一番,发现小蛋糕除了一如既往的蓝莓味外还剩下一个刚烤好而没有卖出去的黄桃味。小蛋糕照例是四个一份,装在一个小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