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达曦把落齿塞进胸口的兜里,要在以后带进祖坟去。
方达曦转了几个廊口,去了一处特别戒备间。
宁约翰眼瞧着方达曦的影子从铁框那头钻进来压住自己,可还是将头昂得高高的。
宁约翰:“方市长?阿西的哥哥?”
方达曦:“我记着你是明年要被枪决。”
宁约翰:“这几天外头闹得很,像是有大事。您开口就拿着我的筹码,肯定有什么要我办!”
方达曦:“是执月。”
宁约翰:“阿西得了病?”
方达曦:“他也在这里关着,他们后天要审他,今晚我得想法子把他送出去。”
宁约翰:“都关这儿了,还审个什么,就是要在弄死他之前,还羞辱他一回吧?我就不问他是为的什么了,肯定是为您!可您不是方市长么,您从死牢里救个人出去,不难吧?阿西又不是我们这些杂碎。哦……明白了!就是因为您现在不仅是方大爷了,就是因为您如今还是方市长,阿西您如今倒保不住了。可我怎么救他?总不能拿嘴给他吹出大牢去!”
方达曦:“沪城监狱是盖在老战场上,地底下有不少□□。明个我的人会引爆□□炸了沪城监狱。执月的腿……他的腿现在有不便。我现在没法子带他出去,都盯着呢。到时候你趁乱找到他,带他逃出去。”
明年就该见天父的宁约翰,对现在的生命危机更加惧怕,他盯着脚面四周瞧着,恨不能自己与这里的人都是凌空走路的。
宁约翰:“这里埋了□□?谁说的?”
方达曦:“我说这里是老战场,这里就是老战场,我说这里埋了雷,这里就埋了雷。”
方达曦的影子从宁约翰的身上退了下来。
方达曦:“一定要把执月救出去,我帮你们往南的线路,南边安全。这事儿,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就行,对你有好处。”
宁约翰:“方市长不要他了?”
方达曦:“两手空空,要什么要。”
宁约翰:“他是个男人,家里也早没了父母,他能要什么?两手真空空的人,只要他甘心……哦!是了,他父母要还在,方市长就是退回去做天王老子,他们也一定不肯叫你们待在一起,设或你们根本就遇不上。”
方达曦:“该遇上的总避不开。他的父亲母亲不同意?他要是极孝顺父母,那我就等他,等他父亲母亲同意;他要是肯跟我走,我就带他走,不管他父亲母亲同意不同意。”
“可我们之间明明没有这些阻碍,却生在这样的时局与年代。”方达曦心想。
这年的年初六,五声震天醒雷掀翻了沪城监狱的水泥地、折断了牢房的铁栏、压垮了砖块的承重墙。
沪城监狱里生出了沪城久不见的狂欢。
早在湖心岛就被人敲断了两条腿的阿西,被宁约翰趁乱背出了沪城监狱。
尘灰、杂乱、喧嚣与一线生机中,阿西远远瞧见了方达曦。
“揽晖!揽晖!揽晖!”阿西顶着急地呼喊着方达曦的名字。
在那时,阿西的确是故意不肯如方达曦的愿,再喊他“揽晖”的。他原本打算要做那颗永远叫方达曦念想着的糖,想着以后只想方达曦被人叫了名字,就会想到自己。
可如今阿西又肯喊了,方达曦却不肯答应了。
方达曦撇下今生本可以的最后一面,独自走出了萧索,消失在了阿西的视线里。
“他不想见我,他永远都不肯原谅我了。”
阿西跟着宁约翰坐进九道江上,一艘避祸的渔船里头,离开了沪城。
方达曦顶着急地拿两只早不怎么顶用的眼睛,在九道江的轮渡口摸索阿西的人影。想着好赖至少还能再见一面;好赖那副拖欠了他有些年头的玉兰画已经连夜画好,能给他了;好赖还能请他等一等自己,等日子太平了,自己就什么也再不管了去找他,也不晓得他还肯不肯答应?
方才他哪是不肯理阿西呢,他是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阿西就在跟前。
随行军带着风奔了过来,给了方达曦消息,说有人瞧见阿西已坐船走了。
九道江的江风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会吹得人身心冰凉了。方达曦摸了把被吹得丢了知觉的耳朵。摸到那颗珍珠耳坠时,方达曦心里的愧疚与遗憾又将他的脊梁往下压了压。
“也不等我一会儿,这个,也忘了给你了。”
方达曦回了一趟玉兰道上的家,找出了许多阿西独照,还有那张二人的合照。
本来早该往前线赶的,这时,方达曦却要由着自己一时半会儿了,他皱着鼻尖眯着眼,细细摸索着合照里的阿西,复又取下左耳上的珍珠,拿胶带给珍珠耳坠贴到了相片里头阿西的耳朵上。
瞧着方枘圆凿、格格不入,大小更不显体面。可方达曦倒得意了。
方达曦:“叫你那么急,不等我!”
第32章 终不是少年游
到底是日子渐渐太平了,近两年,红螺寺里求姻缘的男男女女多了许多。那两株千年银杏根也被前来做祷告的人摸出了包浆。沪城人是怎样喜爱玉兰的,这里的人便是怎样信仰银杏的。
阿西守着这两株姻缘树,在红螺寺里也有五年了。治腿的汤药似乎已喝了上千万罐,也没见个起色。
他抬头瞧着红螺寺顶着的那片天上飞着的一群群白鸽,想着也不晓得有没有从沪城飞过来的?
这些年,阿西给沪城那边寄回去家书,只是总没个回音儿。
“王八蛋!”
偶尔,阿西也会这么远远地骂一骂方达曦。
“闵西,吃药没呢?”
宁约翰在银杏树下给香客听诊。
“吃了。”
设若阿西是真有那么些冷心冷肺,可这五年,宁约翰的如影随形,也早叫阿西的心成了卦炉烧饼,老热烘烘的了。
阿西也想过要拿自己身心以外的重谢来报答宁约翰。可两人并没谈妥,除去自己的身心,宁约翰旁的也不要。
又过了一月余,眼瞧着就又要到新历农历年了。宁约翰要下山置办年货,也要给阿西买些笔墨纸砚回来。
宁约翰:“闵西,还想要什么旁的年礼么?我一并从山下带回来。”
阿西:“再买些信纸、信封吧。再问问寺里的师父们有什么缺的,咱们一并给添置。你呢,想要什么新年礼?买回来,我犒劳。”
宁约翰:“我要的山下可买不着!你知道的……还跟往年一个样,我就要你快点好,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去找他!”
阿西:“好……”
越近除夕,红螺寺里的香火就越发旺。寺里解签师父泄露天机赘述太多,以至累出了病。因此今个是阿西以桃代李,被拉来救急。
也不晓得是不是红螺寺里的五年,叫他在神明脚下吸足了慈悲,今个手里但凡接到凶签,阿西都因不忍心,而叫香客回去再摇一卦。
只,良言不劝该死鬼,慈悲难渡自绝人,总有个别不愿向再造服软、愿向恶势力低头的。
“您为什么不给我算?”
“过新年,就没有凶签,佛主省的。”
“那是骗佛主,骗自己的!这就是我摇的,我不再去!我就算这个!”
设或不是在佛门净地,阿西就要叫人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叉出去了。他顶不耐地抬眼去瞧人。
阿西:“岑山嘉!”
岑山嘉:“您一直在这里?就您自己?”
阿西:“还有我一个朋友,他去山下了。”
宁约翰约莫得到年夜饭前才赶得回来。这叫阿西有些惋惜,他原本掐着日头,预备赶在正旦新禧前,再厚着脸面给沪城寄封贺岁帖回去的。可现下,手头一张信纸都不剩了。
岑山嘉:“方先生,我想同您谈一谈……一些我知道的事。”
红螺寺今个的解卦师傅,自中午就收了章。因此,其后的香客都自动得了上上签。
佳节在即,除了循规蹈矩的铁疙瘩岑山嘉,谁不爱听个吉祥宽心话?何况还是佛主给的!
阿西在自己屋里给岑山嘉煮了一炉银杏茶。
火炉里的火苗旺旺地煽动着炭火,舔着铁壶底,亲热极了。
阿西:“岑山先生是战败国的国民,现在还留在咱们这里,过得能如意么?”
岑山嘉:“我为我的祖国感到可耻……战时,我救了几个这里的人。所以,现在,你们的人也没赶我走,这叫我很感激。我想同您讲讲您的哥哥,方达曦先生。他投了沪城的九道江,死了,您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