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晃晃的书房,方达曦瞧着阿西跟楼上练书呢!人百年老树似的扎在书桌前,八风不动。
方达曦都赞叹了:“方执月,你这心理素质过得硬啊!楼下刚刚的动静可都是因为你!”
阿西搁下笔,低着头:“我在底下也帮不上什么,就上来练练字。”
还挺明白!
方达曦:“我怎么觉着你是个披着小孩皮的老妖怪,你想吃我不是一时半伙了吧?”
阿西:“兄长,我不是孩儿了。”
方达曦:“刚刚下楼干嘛的?”
阿西:“听见兄长回来了,想接你……”
这种坏了大事的由头,还能叫方达曦好意思再骂人么?!
方达曦顶憋气地回了自己屋。屋里有个浴缸,他窝在里头,嗑了会儿瓜子,牙又疼了。
平京伪政府副总理费幼卿,加上货物通行证,费幼卿等于货物通行证;平京伪政府副总理费幼卿,减去货物通行证,费幼卿等于零,设或什么也不是……
为那张长相方正的货物通行证,方达曦原本的确预备好好巴结费幼卿的。可谁想到,闹出今晚这一出!
方达曦已杀了费家的老味鸡肋费晨之,今个还逼着费幼卿跟家将沪城特产吃了个管饱。平京的费家人几乎全给他得罪干净了,设若他还想在货物通行证上再来个转机……
方达曦揉了揉牙疼那侧的腮帮,几乎没可能了,难不成还想造反嘛?!
倒也不是不想!
方达曦瞧着窗外,玉兰从打骨到开了花,方达曦能听见它们哗啦啦的开花声,这声响叫人听了也跟着身从少年时了,这声响能叫这时的牙疼,退回成少年时的牙疼了!
花期里的少年时,可是风一吹,都会脸红的;花期里的少年时,可是会一梦到底,带着希翼将万事做到极致的!
阿西的屋子在方达曦的隔壁,屋子里衣橱敞着。方达曦说能当五百的那件昵外套,在阿西的衣橱里挂了十几年,如今还都不定能合阿西的身。
他与方达曦两间卧房本是一间大厅,后被方达曦的父亲隔了门。只要那道门不上锁,只要阿西拧开门把,他就能去见方达曦。
也不晓得从方达曦那屋里头瞧玉兰,是什么样的?
阿西盘腿坐在地板上,与方达曦分着两扇窗,听外头的玉兰花开。
再过没两天就是新年正旦节,方达曦早说了要给自己过生日,那就真跟他要副玉兰图吧?
阿西稳扎稳打地盘算着,心里还怪美。只除夕当夜,大家都丢了方达曦的音讯。
那时,方公府上的人都还在备年货,哪个也不晓得方达曦出了事……
沪城车站的台阶多且高,仿佛不欢迎人来登上它。
火车长得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它很有用,可到底要走多快、多慢,要走到哪里、停到哪里,还是要听人的。
人随脚走,脚由路走。火车将人带走,有时能带回来,有时带不回来。
茅清平穿的西装裤里套着的棉裤厚且长,登上站台时,他腿上的肉已品出了自己的酸味儿。
茅清平腿面上的泥巴没洗净,脚后的裤腿被踩白,开出邋遢的条状花,他不晓得自己其实应当折个身,伸手去卷裤腿儿就好。
沪城今个的天有些冷,麻雀筑巢都提前收了工,定在枝上,同茅清平一齐低着头。
火车到了站,茅清平仰起头守在台阶口,一个一个查着人。
强硬的态度已经胜过真相的本身。下车的人见茅清平拦人拦得顶理直气壮,权当他是便衣警呢,这都低着头,任凭他翻烧饼似的,翻自个儿。
茅清平的竹马登上沪城的火车去了陪都前线,没了着落已五年,茅清平每天在火车站翻烧饼翻了五年,业已因哭了五年,以至现如今眼神不大好,时常被识破他的人,追几步就逮住再往死里捶。
被人摁着捶时,他似乎也不晓得疼,只晓得忙中出落地去拉施暴人的手,为自己的追悔喋喋不休:
“我错了,不该叫他去的,我晓得战争残酷,可我拉不住他,我该死死拉住他的!所有战争都不该的,流尽血与被侵略,都不顶好,可有什么好选的?流尽血,就死了!叫人找不着、等不着了!被侵略而不流血,至少还活着,我们还能守在一处,活在地上的地狱里。好哇,我也晓得,争气、骨气与站出来反抗,其实是顶正确的事,可世上这样多的人,他们因脚底板脱了皮就不肯站出来了,他们都在往后退。那即便是正确的事,为什么一定是他去做呢?我错了,我错了,我应当留下他的。他走出家门,家被他关在身后,他安然了,那么我呢?”
因茅清平对过往的实在絮叨,捶他的人时常因承受不住,以至只等得及意思意思只捶他两下,便就骂骂咧咧地跑了。茅清平并不知是自己的表达欲救了自己,还当是人家不忍心了。
沪城今个的火车车次都过了,茅清平只能回家去。
茅家是个两连栋的小洋楼,听得两声极有家教的敲门声传进来,还在洗脸的茅清平忙拎着没挤的湿脸巾要去开门。
茅清平:“阿孝回来了?”
眯着眼,用咬牛筋的力气去瞧来人,茅清平极娴熟地失望下来。
茅清平:“揽晖?揽晖,今个我又没等到他。我错了,不该叫他去……”
茅清平牌的咒经,扑面而来,叫方达曦的牙又疼了。因了茅清平嘴碎的缘故,方达曦都开始体谅阿西的寡言少语了。往常茅清平去静蝉路做客,方达曦都不敢叫仆人给滔滔不绝的茅清平端水喝!
五年了,鹅肝生煎天天吃,也会狗不理;吵架占理的一方,也会因大声高喊与喋喋不休失了人心;五年了,算作是被灭门也不为过的方达曦,并不懂得茅清平为何总喜爱将自己的不幸,对旁人壮怀抒意。
自己的“不幸”,不该像老狗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躺下,自己静静地死去,不叫旁人看到么?
直等方达曦被唠得脸色有些不大好,茅清平的口舌终于干了。
茅清平:“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揽晖,找我什么事?”
方达曦:“守慎,帮我拟份遗嘱。”
茅清平是东联大政法系第一届的学员,也是方达曦聘了九年的律师。
茅清平跳了起来:“揽晖你得了绝症?!”
方达曦:“我每顿白饭都三海碗,你可盼着我点好吧!只是再万事随人不随天,也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守慎,我人忙钱多,也没双亲妻子或子女。因此不少人都顶热心地替我的钱,瞎操心、瞎不放心。好在我家里现在留下个弟弟,我想安排好他。”
茅清平:“你为的执月啊,我懂的,我懂你的,揽晖!我就是没安排好阿孝,我错了,不该叫他去的,如今只我一个守着陈、茅两家的房子,我晓得所有战争都不该的,流尽血与……”
又来!方达曦快被逼急了,手都抖了,头皮也麻,想着不来点猛药,自己得被茅清平给熬老了。
方达曦:“守慎,万事总得有个度,否则‘瘾’不会被咱们当成病……你就行行好,先替我把遗嘱的事给办了,我还赶着回家过除夕。要不然我也给你分点遗产,我认你当我干儿子?”
茅清平:“滚!”
等遗嘱一事好容易理清明,方达曦从茅家走出时,已然累得像是刚拿手爬登了两座山。
不容易啊!
茅清平送人走后,也心随屁股坐进了方达曦刚刚的位置,胸口还被压着兔死狐悲石的沉重。他也晓得方揽晖过得不容易,可他为什么这么不容易呢?
方达曦的财宝比九道江的小黄鱼还繁多,地上落块大金条,他都不必弯身拾;他的主意与眼线,比天上的星星还繁多;萤火从不好在有方达曦的田地底下飞动;沪城的鸦雀也要瞧他的眼色,才好为自己想想该什么时候掉毛……
可茅清平就是晓得方达曦同自己一样,不快活。茅清平总觉自己许是文苑英华的宣和主人,方达曦许是身落铜网阵的锦毛鼠,他们俩甚至都不如没了音讯的阿孝,活的直情径行。
茅清平等了五年的阿孝,实则是个顶大的混账,打过同学、打过老师、打过茅清平,还打过投了敌的父亲。后来去了陪都,也不晓得他真切地打死过几个外敌?
“我该留下他的,仗有什么好打的?流血与被侵略都不好,可那么多的国人,为什么一定要有阿孝站出来呢?”茅清平又开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