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仰头望着久世,它的视线困惑而柔软,与平时大相径庭。
“可是我不是一只猫。”猫轻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只猫。我不是。有时候,我情愿当你的猫。但我不是一只真正的猫。我希望你明白。”
久世沉默下来。他不明白。他凝视着猫蓝碧玺一般的双眼,不知道它在想什么、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想。猫当然是一只猫。它会说话,这跟普通的猫不一样。除此之外,它的形貌、它的身体、它的动作能力和行为方式,完全就是一只猫。
说实话,久世并不在乎这只猫是不是认为它自己是一只猫。它会讲话——这一点就已经说明它不是普通的猫了。久世自认一直在采用对等的方式对待这只猫,听从它的意见,跟它交流。他已经让步足够多,哪有其他人会这样养猫的呢?
要是像“白马非马”一样,“会讲话的猫”是个什么特定的不是猫的种族,有除了“猫”之外的名字,久世还可以接受。若非如此,猫就只能是一只猫。即便久世不在乎,他也无法违背自己的认知,把猫看成不是猫的其他什么。
“……你不是猫的话,”久世问道,“你是什么呢?会说话的猫?《靴子猫》?《猫的报恩》?”
久世的本意是加上两个动画片的名字,让这场谈话来得更轻松一些。然而猫并不领情。
“我不是猫。”猫说,它的声音低得近乎叹息。
猫推开久世,站起身,舒展开双臂,以一种相当优雅从容的方式将自己展示在久世面前。他直视着久世的眼睛:“久世,你看着我。我有5英尺7英寸高,一百来磅重。我靠双脚行走,能分开双手十指。没有尾巴,没有可以自由转动的耳朵。我甚至学会了日语。”
“我们谈过这个了。”久世说。他毫不闪躲地直视着猫的身体,试图表现自己的欣赏与喜爱,“那些都没关系。有比你更大只的猫,也有更小只的。有擅长爬树的,有擅长游泳的。有尾巴的和没尾巴的,两只脚和四只脚的。都没关系。你就是我最喜欢的猫。”
“是吗?”猫仰头看他,久世不知怎么,从那双蓝碧玺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忧郁,“但我想要的不止是‘最喜欢的猫’。”
猫就此停下了对话,仿佛在等待着久世的表态。可久世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想做“最喜欢的猫”,那它想做什么呢?
“你知道猫之岛吗?”久世试图提出建议,“在宫城县,是一个全是猫的小岛。岛上的猫比人还多。在那座岛上,猫可以宣称自己才是主要住民。附近也有这样的地方。镇子里,猫很多很多。如果你愿意,开春后——”
他想说或许他可以带猫去镇上,他不喜欢镇子,但或许猫会喜欢。如果猫感到迷茫,他们可以一起学习新的相处方式。与猫在一起的时候,久世很快乐,他甚至开始对未来抱有信心。他愿意去探索猫与人之间新的平衡——他想让他的猫高兴。
可是猫只是沉默地望着久世。它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它看起来很疲惫。
它失望的表情立刻刺痛了久世的心。
第13章
要是问两个月前的久世,他最害怕什么,可能得到的答案包括管道堵塞,火灾,或者孤独死。总之,跟久世现在的答案不一样。
现在,久世最害怕的是猫离家出走。
自从那场雪夜对话以来,猫一直没精打采的,书也不读了,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久世。久世要撸,猫不抵抗,但也没什么反应,整个猫懒洋洋的,仿佛在神游物外。昨天是久世骨折痊愈要拆掉夹板的日子,猫还是有努力打起精神过来帮忙。今天无事发生,猫便整天躺在书房的飘窗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连午饭都跳过了。
久世对这种精神状态相当熟悉。他被吓得够呛,立即向猫表明了态度。
“你不想做一只猫也没关系。愿意做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都没关系,都随便你。”久世抱住猫腋下把它提溜起来,直视着猫的眼睛,“但是你不准走。”
“哈?”猫歪了歪脑袋,“我没有要走。大雪封山,我能去哪里?”
久世略微放心。
“……我只是觉得没意思。”猫补充道。
久世的心又提了起来。
久世讨厌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喜好安稳的、平静的生活。这只猫的到来像一枚顽童的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湖面,为什么它还不满足,还想要操纵久世的心呢?本来打定主意不跟一只猫见识的久世,现在却又有些生气了。
“你想怎么样?”久世按捺住火气,跟猫商量,“如果你不走,那么这里只有我和你。你想做猫或者想做人都可以。我们像之前一样,不行吗?”
只有久世和猫的世界,就算猫想当国王都没问题。久世觉得自己已经退让了很多,但猫还是不太满意。
“我想做人?我——”猫看起来有话要讲,却又猛地咽下话头,沉沉地拉下了脸。它瞪着久世,好像这一切都是久世的错。
明明是你坚持要做人的。久世腹诽道。他挠了挠猫的侧颈,催它回复。
“我没有对你不满,也没有想走。我只是觉得……”猫叹了口气,侧头移开视线,“再这么下去,我也会疯的。”
久世不明白那个“也”字。他沉默地望着猫。
“算了。”猫的后半截话变成了焦躁的喵喵声。它看起来相当心不甘情不愿,仿佛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它牵过了久世刚刚脱离石膏的右手,前肢在久世手掌狠狠一拍:“这样,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是一只猫。但你要用对待人的方式对待我。明白吗?”
久世下意识地攥住掌中的猫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关于“做人”,当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定义,甚至有些人跟人的差别比人跟野兽还要大。但久世认为自己还是能在某些方面跟猫达成一致的,比如说人需要尊重,需要选择的权利,需要平等以待。
除此之外,猫要求在生理方面也被当成人来看待。这有些难度,久世总觉得猫按人的食谱吃饭会患上营养不良或者别的什么病症,但既然猫会说话了,或许它生理上并不完全是一只猫。久世对此也勉强能适应。
久世学会了不要在猫吃零食时警钟大作抢过包装袋看成分(“我能吃!”),不要强行把猫按住给它剪指甲(“我想剪的时候会剪的,让我再留长一点!”),更不要在猫洗澡后手持吹风机追着猫试图给它吹干绒毛避免猫藓(“你吹哪里——疼!!!”)。在久世已经习惯这种跟网络漫画里完全不同的非常规养猫生活,认为他们已经对同居达成一致的时候,猫给了他一个“惊喜”。
“——你再说一次?”久世捏着自己的鼻梁,感觉刚才似乎耳鸣了。
久世刚刚从浴室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浴袍,利落的短发还淌着水。他从垂落的濡湿额发缝隙里瞪着猫。
这是猫头一次进久世的房间。在此之前,猫一直默认它的行动区域是一楼,仅有的几次上楼都会敲门并且等在门外。而这次,猫不仅进了房间,居然还趁久世洗澡时偷袭,完全超出了久世的预期。
久世的眼镜在床头柜上,此刻他看不清情况,只隐约能看见猫正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猫最近一直都穿着衣服,此刻却浑身赤裸。听到久世的问题,猫的头微微一动,嘴唇微张,露出一线艳丽的颜色。在这个距离,久世看不清它是在笑或者在舔它的唇角:“我说,今天下午,我在你的电脑里找到了奇怪的视频哦……”
久世尴尬地咳嗽一声:“不要乱翻。小猫不能看那种东西。”
“我不小了。”猫低笑起来,它似乎很擅长用气声说话,“久世医生,我很好奇你的夜生活。”
这还是猫第一次叫他“久世医生”。这称呼听起来很生疏,但从猫嘴里叫出来,又仿佛有一点别的韵味。久世不知为何走神了,回答时也有些心不在焉:“……我?我没有夜生活。”
猫震惊地“喵”出了声。
久世这才意识到猫在指什么。念书时他没少被用这种话题嘲笑过,久世的第一反应就是“干卿底事”。但猫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猫从床上轻盈地跳下来,大步跨到久世面前,伸手抵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在浴室门边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