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年后就在自己身上纹了葎草,因为她养父生病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家后院翻出来的田地里长满了这样的草,当地人叫它拉拉秧。
非常烦人的东西。
缠绕在农作物上,一旦生根就开始疯长,茎上都是倒刺,细细密密的勾住皮肉就会戳进皮肤很难清理的倒刺。
她养父死了,她不知怎么的就跑丢了鞋子,脚底板都是这样的倒刺。
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阿姨给她穿上了鞋袜,她却没有告诉阿姨她脚底板的倒刺,倒刺在皮肉里慢慢红肿发炎,所以她刚进福利院的那一个月,生了一场很重的病。
当时的医生也和护士说,这是个苦命的娃儿。
大家都知道她苦命,但是,她却一直没有一个家。
那是她人生第一课,因为葎草带来的绵密疼痛和一个月的缠绵病榻,让她记忆深刻,并且把它刻在了身上。
而今天,这些东西都变成了这么一张纸,证明她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证明她有名有姓。
阿蛮仰起头,看着院子上空的银河。
再次低下头,眼底的泪意就已经咽了回去。
她是真的被简南影响的娇气了,就这么一点事,居然眼眶都快要红了。
她回头,看着一直关着门的里屋。
“简南!”她喊他的名字。
里屋一阵乒乒乓乓,简南打开门,夜里二十几度的曼村,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我有名字了。”阿蛮看着简南眯着眼睛笑,“很难听的名字。”
“我姓杨,叫杨秀丽。”她扬着那张纸,眯着眼睛,笑着笑着就咧开了嘴。
真是,好难听的名字!
“你还是叫我阿蛮吧。”她决定。
她有姓名了,阿蛮就可以叫的更有底气。
阿蛮刚刚敷完面膜,脸上还有湿意,短发长长短短的乱蓬蓬。她穿着她从切市跳蚤市场淘来的好质量的背心,外面却不再是她标志性的黑色帽兜——二丫说她穿黑色帽兜看起来像是漫画里的女杀手,她觉得是奇耻大辱,于是把黑色帽兜藏了起来。
她现在披着有很多花纹的大披肩,云南每个小店里都有的那种,她把自己整个人裹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小。
仰着脸,挥舞着那张纸,那张简南觉得天突然就塌下来的、阿蛮的翅膀。
他刚才藏阿蛮的行李的时候,想了很多办法。
他可以再改一次合同,理由很充足,阿蛮现在有了户籍,恢复国籍后就有了身份证,他可以在合同里增加一些阿蛮离开的门槛。阿蛮对他很心软,他如果非常想,阿蛮会同意。
他可以表现出更强的占有欲,非阿蛮不可,没有她就干脆失去自己生活的能力。阿蛮喜欢这样,他偶尔因为阿蛮不在忘记吃饭,阿蛮会一边逼着他吃很多饭,一边笑眯眯。
他可以给阿蛮更多的东西,完全的关注,完全的付出。
阿蛮看得懂。
阿蛮一直都看得懂。
但是……
阿蛮现在就站在他对面,扬着那张纸,脸上是纯然的开心,眼角还有一点点红。
他从来没有见过阿蛮哭,哪怕是像现在这样,眼角只有一点点红。
孤儿一直是阿蛮的心病。
简南低下头。
他却卑劣的,一直想让孤儿阿蛮只有简南。
他没有愧疚心,他可以继续他的计划,却最终,因为阿蛮在灯下湿漉漉的扬起脸的笑容,卑微了。
“好。”他听到他自己说,“我叫你阿蛮。”
阿蛮就又更开心了,嘿嘿嘿的笑了一会。
“我去洗澡。”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她随身包最最里侧的口袋里,还拍了拍。
“我那个开武馆的养父,也姓杨呢。”她说。
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当成了新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扎马步非常标准。”她刷牙的时候又探出了一颗脑袋,“我养父教的,他应该是很有名的武师吧,像老金这样的,退隐山林之类的。”
她咔嚓咔嚓的刷着牙,想了想,又把脑袋缩回到厕所里。
“刚才那张纸。”她漱口的时候,踢踢踏踏的跑出来,把包里的那张A4纸又拿了出来,“这个印章是对的么?”
她把纸怼到简南面前。
简南看着那张纸,里面的字他一个都看不进去。
“对么?”阿蛮因为简南的沉默变得有些迟疑,又问了一遍。
她很少一样的话问很多遍,她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迟疑的表情。
“对。”简南强迫自己把那张纸的内容看进去。
阿蛮是孤儿,阿蛮叫杨秀丽,阿蛮在这里面的生日,是一月一日。
“很奇怪。”阿蛮歪着脑袋,“看着这张纸,我突然就想起我养父的样子了。”
她以前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想起来。
“他个子没有你高。”阿蛮踮起脚,手指放在简南的下巴,“大概只到这里。”
“比你魁梧,比你黑,而且有很多胡子。”阿蛮挠挠头,“我记得他这里,有颗痣。”
她指着下巴。
“我还想起了武馆的样子,应该是仓库改装的,我养父在上面铺了木地板,放了一些软垫。”
“下暴雨的时候仓库会漏水,木地板就会被泡开,武馆就得休息一天。”
“每到那个时候,我养父都会臭着脸把泡开的木地板铲掉装上新的。”
“我就会坐在武馆角落的书桌上战战兢兢的写字,毛笔字,写错一个字就会被打一次手心。”
阿蛮拇指和食指比了个距离:“用这么宽的竹条。”
“所以我一直很讨厌暴雨天,总觉得暴雨天里有木头被泡开发霉的味道。”
她把这些话都说完了,愣了下,大概被自己的话痨吓到了。
“我去洗澡。”她再次宣布,再次把那张纸叠起来,放到随身包最里面的侧边口袋里。
这次没有拍,只是很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
小女孩的那种笑容。
他还可以用各种方法截断阿蛮所有的退路,从合同开始。
他脑子里的理智告诉他。
阿蛮这样很危险,阿蛮现在的情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饱满的、孩子气的、欣喜若狂的。
哪怕她亲了他,她眼底也没有过这样的光彩。
所以,他要切断这一切,不动声色的,让阿蛮仍然只有简南。
他的理智再一次提醒他。
阿蛮还在厕所里洗澡,哼着歌,荒诞走板。
简南蹲下。
把塞到床底最里面的行李箱拖出来,把阿蛮经常穿的衣服拿出来叠好,他之前网上买的护肤品洗漱品的旅行套装塞到他买的旅游化妆包里,颠了颠分量,觉得阿蛮应该不会发飙,就慢条斯理的拉上了拉链。
他的理智还在叫嚣,他开始默背阿蛮教他的脏话。
这操|蛋的世界,操|蛋的人生。
他开始整理药盒,创可贴、感冒药、肠胃药、止泻药、健胃消食片还有一小盒止痛药。
他之前买了个粉红色的药盒,为的是这样可以哄着阿蛮接受以后出远门都能随身带点备用的药,不要再试图去兽医院找兽医。
还有什么?
他坐在床边抿着嘴,背诵着脏话。
还有一个小的行李箱,上面乱七八糟的印着很多花纹,阿蛮觉得挺好看,他就买了。
把所有的东西放进去,把行李箱的密码设置成011,阿蛮户籍上的生日。
然后他就一直坐在床边,等着阿蛮。
他很早就知道,阿蛮肯定会出差,他说过阿蛮可以随时接保镖的工作,只要提前跟他说一声。
说这些的时候,他看起来特别体贴,那是因为他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和阿蛮牵扯最深的人,阿蛮会回来。
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阿蛮。
那个时候,阿蛮还没有亲他。
那个时候,感情没有现在这么深。
“行李都收拾好了。”等阿蛮出来,简南发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密码是011。”
应该不一样的,因为他现在很想吐。
阿蛮看着这一行李箱的女性用品,花花绿绿,大部分都是粉红色的底:“你真是……”
她摇头笑:“要不是你是简南,你真的有可能已经被我揍了无数次了。”
她最多就出两天差,他却给她带了满满一行李箱的东西,出去两天而已,为什么要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