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坚持问:“外来物种入侵呢?”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林晚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考察的线路是别人带他们参观的,就这样都能沿途看见落葵薯,由此可见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这种存活能力极强、生长速度极快的外来入侵植物,很可能已经破坏临辛县自然保护区的原始生态环境。
他们或许想过办法却无济于事。
眼看鸟鸣涧的人来了,就想无论如何把这事给瞒过去。
临走时林晚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位护林员满脸自责的表情,大概是恨自己掩饰得不够好,被他们发现了端倪。
回去又是一路颠簸,同事犹豫地提起:“其实临辛这个保护区各方面条件不错,把落葵薯清除干净可能还有希望。我刚跟他们聊了一下,环境确实很艰苦,这些年坚持下来很不容易。”
“嗯,但是管理制度也是审核标准之一。”
林晚叹了声气,做出决定,“我会把这件事写在考察报告里,具体结果以后再看吧。”
受这桩意外的影响,回去后几人都有点沮丧。
做动物保护就是这样,更多的是和人在打交道,而人性本就复杂,牵扯起来难免让人愤怒,又难免让人不忍。
林晚抱着笔记本赶报告到深夜,快写完时听见住在隔壁的两个男同事过来敲门,说服务员推荐了县城的一家当地特色宵夜,车程也就半个多小时,想请她俩出去一起试试。
“你们去吧,我想把报告写完。”林晚说。
同住的女孩不解地问:“大魔王没要求当天交吧,不能等回了南江再写?”
林晚语气认真:“当然不能啦,回到南江我要忙着约会的。”
“呿——”
其他三人发出整齐划一的鄙夷声。
林晚笑嘻嘻地送走了同事,独自留在房间里给报告收尾。
等到全部写完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她揉揉眼睛,打算去床头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给同事打电话问他们几时回来。
谁知刚拿起手机,一阵眩晕就猛然袭来。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坐久了低血糖,但随即就赶到脚下的地板正在以某种诡异的弧度晃动。
走廊里不知是谁大喊道:“地震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林晚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竟然是“该死我的报告还没保存”,可大自然并没有留给她拿上笔记本下楼的时间,她甚至连自由走动都做不到,只能在剧烈的摇晃中被迫踉跄撞向桌子。
最后的时刻,林晚跌倒在地上。
紧接着便是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世界在那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车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像一方倒扣的砚台,将远处群山的影子死死扣在里面。
高速公路上,几辆越野车疾驰而过。
车后是台风即将来临的南江,而坐在车上的人,个个神色凝重。
周衍川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临辛县政府在地震发生后不久,就与星创取得联系,希望他们能够提供无人机技术支援。他们会找到星创并不奇怪,毕竟星创之前参与的电力巡逻项目中,临辛县便是巡逻地之一。
又一次结束通话后,周衍川按了下太阳穴,转头问:“临辛县的山区地貌测绘图发过去没?”
“发过去了。有支赶到的救援队用的是星创的无人机,他们正在采集新图像做对比制定救援计划。”
“离临辛最近的电池供应商联系上了吗?”
“也联系上了。他们今天就会往那边送电池,绝对能保证接下来几天的使用需求。”
周衍川“嗯”了一声,把手机充电线接好后,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林晚始终没有回复消息。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拽紧往下扯了一把,又像有把刀插在里面不住地翻搅。
一阵接一阵的钝痛不断传来,让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老大,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最后一排传来郝帅的声音,战战兢兢的,唯恐哪个字没有说对,就会让他陷入崩溃。
周衍川哑声回道:“不用。”
郝帅默默地收了声,转头看向窗外,使劲眨了下眼睛。
凌晨从被窝里被叫起来参加抢险,的确是他作为飞手没有预料到的工作经历。可他这人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只要到了关键时候,就从来没有怕过什么。
所以哪怕明知会有余震、会有暴雨、会有山体滑坡和泥石流,他还是来了。来的路上还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想我就是个飞手,不用深入第一线,OK问题不大。
谁知还没赶到集合地点,他就收到徐康发来的消息,说林晚和几个同事也在临辛县,另外三人因为地震时刚好在户外,所以没受什么伤,但林晚一直联系不上。
郝帅当时就愣在了原地。
他不敢想,万一林晚有个三长两短,等周衍川抵达临辛时,场面该如何收场。
·
林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时间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话说出来多好笑,有朝一日她居然需要思考“我现在是死了还是没死”。不过应该是没死,因为全身上下哪儿都疼得厉害,可要她说具体哪里最疼,大脑就像塞满了棉花似的,浑浑噩噩地阻止她继续思考。
头顶的天花板早已裂开成无数块,横七八歪地压在那里。
林晚勉强转头脖子,依稀辨认出左边那个帮她挡住横梁的东西,多半就是房间里的衣柜,而右边那个断掉半截的玩意,则是她不久前才用过的桌子。
是不久前吗?
也可能不是,她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很狼狈地、连滚带爬地找到了一处三角安全区。
周遭的惨叫声与哭泣声渐渐减弱,不知道大家是想保存体力等待救援,还是已经……
林晚尝试活动了一下身体,幸运地发现四肢都没有被任何重物压住。
衣柜甚至帮她撑起了勉强可以稍稍活动的空间。
看起来暂时还安全。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升起,又一阵摇晃感在废墟中散布开来。
林晚下意识护住头,同时蜷缩起身体,但依旧被哗哗落下的灰尘碎渣砸了满脸。她难受地咳了几声,等到余震过去后,感觉脸颊似乎有什么湿润的液体缓缓滑下。
应该是血,她想。
意识有些散乱,她没来由地想到很久以前,一个炎热的下午,她去一家位于高楼顶层的旋转咖啡厅跟人相亲。
她早已忘了相亲对象姓什么,但记得那人用轻蔑的口吻说:“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女人,读完大学找份安稳的工作,接下来便等着嫁人就好。”
林晚同样记得她的回答,她说:“我们这行其实也有风险。去年我跟老师到草海保护区考察黑颈鹤,差点陷进沼泽出不来。”
回忆起这段对话的时刻,“这次可能会死”的认知,终于从身体中苏醒过来。
林晚鼻尖一酸,喉咙深处的哽咽被她强忍着咽了回去。
哭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不能把力气用在这种地方。
她小心翼翼地抹了把脸,视线余光看见手肘边有一个薄薄的册子,应该是招待所摆放在房间里的记事本。
一线朦胧的天光从缝隙里投射进来,林晚盯着那个记本事愣了几秒,一边注意到现在已经是白天,一边难过地想,她或许可以开始写遗书了。
艰难地拿到纸笔后,林晚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人的身影。她认识的人太多,想告别的人也太多,然而到了最后,那些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淡去,最后只剩下两个人。
赵莉和周衍川。
四周都是狰狞恐怖的障碍物,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书写,的确是非常痛苦的一种体验。但林晚还是借着昏暗的【公/众/号:xnttaa】光线,一笔一划地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留言。
如果不是这次地震,她恐怕想不到自己有那么多话想对赵莉说。
感谢与道歉密密地填满了整张纸,最后一句却用了有些俏皮的口吻:【还好你和郑老师结婚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翻开下一页时,林晚苦闷地“嘶”了一声。
她盯着满是灰尘的纸张,想到“周衍川”三个字,一阵强烈的不舍就涌上了心头。她可以想像,当周衍川知道她出事后,一定会想起他曾经经历过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