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术士言,君王此生定要爱而不得,越想留在身边的,越是难以留住。
元祁认为,这术士暗指沈执,遂询问其法,后直接从长安六年开始记年,六同留,他希望能把沈执留住。
可笑的是,他只留住了沈执六年。一直到长安八年,元祁亲手把最想留住的孩子,推到了谢陵怀里。
从此开始了沈执长达十年的痛苦人生。
元祁单手掩面,不知道自己突然对顾青辞发泄什么。总觉得好像哪里都不对。
他希望能用顾青辞,把沈执从谢陵身边换回来。
即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元瑾面前保证,这回一定狠狠惩治沈执,可真临近京溪,元祁却只想好好看看沈执的脸。
他想看看当年那个软软小小的孩子,现在长成什么模样
了。那孩子的五官是否同自己相似,一言一行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甚至想把沈执抓过来,狠狠抱抱他,告诉他:“皇兄不生气了,你回来吧。”
元祁想抓一把糖塞沈执手里,告诉他,皇兄也抱过你。
可是沈执不愿,死都不愿。
“……你丧尽天良,你怎么能任由别人欺辱他,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怎么能……怎么能贬他为奴,怎么忍心让他大雪天赤脚走到官道口!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看他受苦!”
顾青辞一声声沙哑的质问声像一记重锤敲在元祁心头,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自语道:“朕怎么忍心?”
元祁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狠下心肠,把人丢到大理寺半个月,还不管不问的。
遥记得发配沈执出京受刑时,元祁还特意去了大理寺一趟,当时沈执抱膝坐在墙角,赤裸着的双足血肉模糊,地上积了一小滩血。
沈执披头散发,一身薄衫满是血迹,怕是受了不少苦。元祁把沈墨轩送来的衣服递了过去,笑着道:“你看,舅母心里还是牵挂着你的,还做了衣服送来,快换上吧,今晚风雪大。”
沈执当时面上无悲无喜,只是抱紧了衣服,抬脸问他:“谢陵是不是要回来了?”
“是啊,你开心么?朕把他急诏回京了,你们又能再见了。”元祁当时笑得有些惨淡,似乎隐隐察觉到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可仍旧告诉沈执,“这回你必须将功补过,弥补你此前做下的错事。”
元祁还告诉沈执:“流放出京是要在脸上刺字的,朕下令替你免掉了。朕也难以保证谢陵会不会顾念旧情,遂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重新回到谢陵身边。二是,将你流放,等朕觉得你知错了,或者谢陵死了,再诏你回来。”
当时沈执长睫湿漉漉的,颤着声问:“流放到哪儿呢?离京城远吗?”
“甘州,那里有座雪上,经年积雪不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祁连山。”
“祁连山?哪个祁?”
“元祁的祁,也是朕的名讳。”
“那我不去了,我不去甘州,我不去祁连山,我怕冷,我不去那里。”沈执摇头拒绝,坚持道:“随便哪里都行,就是不去祁连山。”
后来元祁到底顺了他的意思,将之流放的圣旨上写的是“定州”。
如今回想起来,沈执当时已经不愿意再跟皇室有任何牵扯了吧,甚至还觉得谢陵一定不会出手相救,遂等着被流放千里。
以爱为名,将之流放千里。
被曾经最信任的人流放,不知沈执当时是什么感受。
当时正值年关,即将十七岁的沈执面对流放显得坦然自若,从容淡定。冷静的不像个十多岁的少年。
甚至还说:“此次皇兄若将我流放,我永不回京。”
当时元祁笑道:“生死由不得你。”
顾青辞捶着床板道:“是你毁了阿执,是你把他毁掉了!是你亲手毁了阿执!”
这点元祁不可否认,的确是他亲手把沈执毁掉了。他其实曾经想过,等谢陵和宁王府灭绝时,收沈执为义弟,甚至连名字都拟订了好几个。
不管沈执生或死,皇室玉牒上应该有他的名字。
阿则这个名字不好,是当初元祁哄骗沈执的,其实根本不是皇后给他取的。
皇后当时给元瑾想小字,礼部送来很多玉牌,皆是一些极好的字眼,其中有个“则”字,礼部的解释是“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皇后却道:“这是本宫盼了多年的孩子,本宫既不期望他能同太子一般雍容,聪慧,行事果敢,也不期望他日后对东陵有多少建树,为天下百姓谋了多少福祉。只盼望他一生求仁得仁。”
语罢,当场将那个写有“则”字的玉牌推开,元祁却将之从礼部侍郎的手里留了下来,拿去送给了沈执。
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沈执却当个宝贝似的。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沈执此番兴兵造反,早已同初衷背道而驰。
“可也是朕当年不惜一切代价,挽救了他的生命。”元祁一字一顿,回眸冷眼望着顾青辞,“若非朕,当年你祖父的一句话,沈执当场就没命了!这是你们谢家亏欠他的!你又要如何偿还?”
顾青辞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儿才低声道:“这个人间不值得,没有人配得上阿执!”
“朕养大的沈执,被你哥哥如此轻贱糟蹋,此为一仇。朕疼宠的元瑾,被你哥哥伤成那样,至今在宫里重伤难行,丢了半条命,此为二仇!”元祁缓步逼近顾青辞,冷笑着问:“你说,朕要怎么替朕的两个弟弟报仇雪恨?”
“你别碰我!滚开!”
“朕也不打你,也不杀你,但你总得让朕碰一碰罢?”元祁扯下束腰,随手往旁边一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青辞,“你自己脱,还是朕替你脱?”
顾青辞不堪受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伏在床上动弹不得。
元祁的眸色一深,抬手试探着他的鼻息,瞳孔骤缩,对着外头大喊:“来人!快请大夫来,快!”
“顾青辞,顾青辞?你醒醒,你不能死!”元祁慌神了,若是顾青辞死了,他要怎么把沈执从谢陵手里换回来,赶紧将人抱在怀里,替他输送真气,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唤,“谢初黎,谢初黎,你醒醒,你哥哥来接你回家了,谢初黎,朕不准你死,谢初黎!”
顾青辞恍恍惚惚,一夜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梦里一直追着谢陵跑,哭着喊他哥哥,可谢陵始终没有回头,牵着另外一个孩子抬腿就走。
再度醒来时,眼脑子昏昏沉沉,连今夕是何年都快分不清了。元祁派人一直在这守着,听闻他醒了便过来探望。
顾青辞不吃不喝,连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看见他时,眼里多了点东西。
这种东西元祁不止一次在沈执眼里看过,叫做仇恨的东西终于在顾青辞的眼里生根发芽了。
“朕可以不碰你,可你若是敢死,那么你此生都见不到沈执了。”元祁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右手裹着厚厚一层白布,隐隐能透出几分血色,他抬了抬眸,语气淡淡的,“沈执到底是朕的弟弟,无论如何,朕留他一命。可谢陵就无关紧要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是么?”
“可这场战争不是我哥哥引起的,这个罪名不该由我谢家来承担!”顾青辞怒道。
“但总归有人承担,顾青辞,你心里很清楚,这场战乱给东陵带来了多大的灾祸,天下有多少老百姓流离失所。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最小的才十三四岁,你说出了这么大的祸事,谢陵不扛,难道让沈执扛么?”元祁嗤笑
一声,语气嘲弄道:“爱人和亲人之间,本就无法抉择。无论你选谁都是错。”
顾青辞攥了攥拳,沉痛地合上了眸。
“没有任何人天生凉薄,都是被世道不公逼出来的。朕何尝天生就是如此心狠手辣,还不是命运多舛,天道无常?”
“你少为自己找借口!丧尽天良是你,薄情寡义还是你!”
元祁笑了笑:“朕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你不信也罢。”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很久之后,元祁又道:“沈执挺喜欢你的,你若是肯归顺朕,那么朕就将沈执赐给你,谢家仍旧万古长青,你意下如何?”
顾青辞猛然睁开眼睛,勃然大怒起来:“阿执不是你手里的筹码!他有思想,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有什么资格决定他的人生?有什么资格把他当个玩物一样送来送去?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