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程藏之阴鸷的目光投向秦承,已有昭昭杀意。
颜岁愿却是沉着嗓音,说:“你是守居王的人。当日守居王亲临兖州,向我道出你的身份,以此打消我对你们二人之间联系的猜疑。而你在锁龙井代表多方势力,又与颜庭有所干系,我拿不准你的身份,所以不杀你。今日听你道出往事,想来若不是守居王的人,是无法知晓这些内情。”
“李湮他在谋划什么?”
秦承听罢,竟是大笑起来,他按着腹部道:“颜尚书,我不是任何人的爪牙。这一点你尽可放心,我身后并没有能入主天下的野心家。我就是我!我只想这天下彻底大乱而已,越乱越好!”直起身子,若山谷独木一般孤独,“这些事确实是守居王告诉我,不过,也不全然是,闻人冉也出了不少力。至于王爷的谋划,不过是一个解脱。”
颜岁愿唯恐京中再生变,当即问:“王爷要弑君?”
秦承避而不答,只是看着程藏之,瞳孔间尽是戏谑,“颜尚书打算如何处置程节度使?程节度使,你又打算如何处置颜尚书?”他倒要看看天下是否有大仁大义之人。
这天下,遍及的必定都是他这样唯恐不乱的祸害!否则,他如何会家破人亡!他不信这些人会比他更怕冤报,会比他更良善。
“你说完了?”程藏之突然发声,音破漆黑夜水,格外森寒夹杂轻蔑,“你不过就是个满腔积怨无法自救的蠢货。”
今时,谁还不明了前因后果?程藏之神色越发冷沉,秦承算计他尚可搁一搁。然而,挑拨他与颜岁愿,甚至想要他们自相残杀——不,是想要借他的手杀颜岁愿…程藏之心中一阵寒风凛冽,李深、秦承这些人,来日他必要他们生不如死。
“你要看,就让你看看。”程藏之心中自有决断。
镀上一层银华的身影,在深春月夜的细细清风间萧然挪步。程藏之带着革腕的手臂抬起,一掌按在颜岁愿颈后,一手揽腰。
余下人看着程藏之的动作,纷纷自觉侧身,非礼勿视。
唇瓣相贴,似层叠的落花浸润在温水,沉与浮尽数由程藏之掌控。面颊相贴之近,连山谷中的风月都拂不进。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令颜岁愿反应不及。程藏之的力道也远胜往昔,牙床舌尖铁锈血腥。
颜岁愿为之心震,撼动之余,肺腑将碎无尽疼痛。明知他另有谋算,或是为了不自相残杀,或是为了中宁军,或是为了颜氏……可他神思间却仍全然是——
程藏之,你非但将我心握于股掌,竟一至连我生死都要掌控吗。
输尽仅有,如何甘心?
视野越发浓黑,颜岁愿嗓音嘶哑,“程藏之,够了。”纵只有秦承敢直视此景,他仍觉满身火辣烧遍血肉。
程藏之唇线稍退一厘,说:“他说的,我曾在乎若狂,为今却已然放空。”气息沉顿,“我若衣朱,你必着紫;我若断头台,你必斩于市。你若此,我亦然。我,绝不放开你。”
我意将天下脱胎换骨,不过是因看不惯众生丑恶面目。只有你,是我面目全非亦愿奉上真心的绝无仅有。
颜岁愿只觉眼前昏黑,他分明看不见来日熹微,却仍旧有热意自咽喉向他源源输来。
夜墨淋漓,风行草低。遥悬银河的山月流泻暖色,将林木之悲冲淡作东流春水。这一场风月相思局,步步离间处处索命。却还是输的彻头彻尾吗?
秦承咬着牙,他比闻人冉更加无可救药。他永无救赎自己的念头。
微微阖目,秦承再睁开双眸,眸涧的血色远胜漆黑。
“既如此——”秦承挥手,他的属下伺机而动,“今日必杀颜岁愿!”
一声令下,黑影交错挪移如群鬼奔驰,尘嚣骤起。这一切目的皆是杀颜岁愿。
程藏之举刀站在颜岁愿身前,背身问他:“你明知此行是赴死,李深和这些人都要你的命,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跟我说,为什么不说?!”
少顷沉默,颜岁愿才道:“兖州之行,你不是也如此。”
“你不会杀我。”程藏之一面将霜刀飞掷刺/进向他身后之人袭来的刺客,一面道:“可我却不清楚你究竟作何打算。颜岁愿,你非要让我如此心怀忧怖吗?”
“我不要你死,哪怕…要用我的一切去换!”
颜岁愿应声握住程藏之的手,声轻若鸿毛飘忽,“日后,我愿替你仗剑,也愿代你持笔。”
记忆之中,耳畔有无声问询——你是否愿意换个人扶持?
颜岁愿给出迟来的答复——
“岁岁俯首,甘愿称臣。”
——功崇业广,宜尔子孙。过而惮改,已不能止。除却称臣佐使,焉能错上加错?他颜岁愿,从来都不是程藏之的阻碍。
第67章
一剑出鞘,霜雪染火色。丹朱粘稠,泼洒在凄清夜水。浓黑转为朱红,四野皆是伏尸。轻嗅微风,无尽浊腥钻进鼻腔,几欲要人呕出肝肺脏腑。
赵玦、于振等人,甚至是秦承,都震惊成僵木人。他们知道颜岁愿是上任中宁主帅之子,曾从军,曾征伐,却不知他身手如此惊为天人。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向披靡。
而这般不世之才,竟甘为文臣持笔弄墨,一任利剑沉沙十年。
青京白桦烟深处,那一袭白衫新如故的青年,终是满身赤血腥秽。颜岁愿到底没有做成衣紫冠金的膏粱纨绔,他终究也未成无烟之愿。
从听从父母遗愿做李深临朝的刀,十年不言辱。到如今选择出鞘无烟做程藏之的天子剑。于他而言,虽都是为人驱策,但至少为程藏之是遂他心愿。哪怕来日丹青史书皆是诛心的冷言冷语,又何妨之?
往去的十一年,天下要他誉美身正,他便做了三年性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往后余生,天下需要一个逆臣贼子,他亦然可以毁誉销骨。
而那一袭玄衣的不臣之臣,也终于达成自己的目的。程藏之终于令颜岁愿为他倾心,为他提剑,为他染血。
颜岁愿收剑立身,静静伫立狼藉横尸间。他分明在望着程藏之,程藏之却觉他们之间隔着千万人。
恍惚身至不堪回首的险峻岁月长河。
‘颜岁愿,上任中宁主帅颜庄之子。’
‘曾有中宁老将夸口,此人是汉家霍嫖姚转世。’
‘少时敏于事,慎于言。如今玉树风姿,智珠在握。’
‘若不动摇此人心志,使其真情所至,恐怕不易对付。’
‘但以王某所见,若要瓦解中宁军灭颜氏,此人必是关键。’
‘将来此人若不臣,则请将军杀之。’
程藏之看着一身血浸白衫的颜岁愿,王勉所言将要成真,他却怎么也没有心满意足之感。
无限心疼铺天盖地袭来,整颗心将要被一只力敌万夫的手捏碎。情之所至,万箭穿心也如甘饴。绞痛之处,俱是我之真心。
颜岁愿,我以为我这十年,已然痛苦极致。你较之我,却不遑多让。我情愿你我血仇不共戴天,竟也不愿你十年含垢负辱。我情愿做不忠不孝之人,也不愿你俯首称臣。
夜月西沉,淡成一道弧影。朝日尚未升出普济众生,天光如晦,却仍旧可见山谷间众人各异的神色。
阴晦山崖之下,忽然有影掠起。一柄因血未凝而藏锋的钢刀破空直袭,颜岁愿只觉身后有阵难以知微的风起。回身见一黑袍男子挡在身前,微垂目,穿过男子腹部的刀刃正抵在他腰封处。
程藏之玄衣动如魅影,当即将颜岁愿带离数步之外。却可见钢刀抽出时,泼天血色。
轰然砸地,刀身贯穿的黑袍人后仰着倒下身,黑袍也由此散开。
颜时远一脸苍白,血色稀释,徒留一点日轮没入乌山的光影。
秦承却先认出抽刀之人,他吃惊的看着那人宣呼:“胡樯!你居然醒了过来!”
胡樯只露着粗眉,一双鹰眼骇人。他看着这些人,当即就要运功身退。
无烟疾飞,铿锵没入胡樯去路。颜岁愿本想跟上,程藏之却已经先他一步飞身上前,跟胡樯过招。
“岁愿,你先救人。”
颜岁愿明了,程藏之说是让他救人,实则让他跟颜时远这个兄长道别。见赵玦、于振几人也都去擒胡樯,连秦承也有人牵绊住。他便直奔颜时远。
甫一触碰颜时远,便被腰后的血口涌出的血水充盈掌心。粘腻滚热之感,胜过颜时远气息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