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呢?”
“他们啊……”成欢笑了笑,炭笔一顿,随即又轻轻撇开,“我很擅长忍耐。”
只看愿不愿意。
成欢并不愿意忍耐李贪。
空气倏然安静了下来。
李贪不是话多的人,即便是平日里习惯了讥讽的成欢,坐在画室也嶄露了自己的本质。
沉默,孤僻。
她们本质是一样的。
只不过一个外显得直白,一个带上了层层面具,内敛得让人捉摸不透。
只要不针锋相对,两人竟然都感到一丝难得的放松。
这还是成欢第一次画除自己以外的真人。
成欢观察得很细致。
画室窗帘被拉开一半,阳光从外面斜射进来,把李贪打上一圈温暖透明的色调。她皮肤白皙,黑碎发呈现一种浅褐色的光泽,瞳孔里的暗沉也多了层明亮。李贪的唇色很浅,在光线下有层淡淡的粉,反而成了五官中最惹眼存在。
李贪呼吸都漏了一拍。
李贪不是没有观察过人。
过去李贪喜欢倚在某个能过夜的店门口,点根烟,就这样看着来往的人群。
吵架的夫妻,分手的情侣,考低分被家长数落的学生,和妓.女讲价的嫖客,推牌九输得裤衩都不剩的赌鬼……
合县很小,却也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戏码。
李贪不喜欢人群,但她喜欢看人群的苦难。
围观苦难并不能带给李贪快乐,但却让她有种变态的快感。
但她很少这样仔细盯着某一个人看。
两人面对而坐。
她坐在阳光下,成欢坐在阴影的对侧,但仍然不可避免地还是受到光源的影响。
为了方便作画,成欢把褐色的长卷发扎成马尾。
她在家素颜,只是为了之前的自画像,涂了层浓艳的红。
在极致的专注下,桃花眼也不再倦懒。
她整个人浓缩在那团阴影里,唯独红唇和双眼夺人眼目。
成欢不时观察李贪,却在某次抬头时被对方目不转睛的视线吓了一跳。
四目相对。
光与光在碰撞。
李贪觉得皮肤被光线刺痛得有点灼热。
“为什么画我?”
李贪即刻错开视线,转移注意力。
“我刚才已经回答了。”
成欢也移开目光,落在画纸上。
李贪摇头,“你回答了为什么要画,没有回答为什么是我。”
成欢没料到对方对语言如此敏感。
她有些错愕,但还是选择回答。
“不知道。”她说,“可能因为我觉得你……”
成欢想说“一见如故”,还没说完,抬头想看着李贪证明自己的想法,却猝不及防对上她的侧脸。
她下意识改口:“有点眼熟。”
李贪正视回来,对上成欢的视线。
这次,她目光灼然,没有移开。
“我之前见过你吗?”成欢问,“在合县的时候。”
李贪挑挑眉,对她这个问题十分诧异。
她想起之前成欢画的自画像。
李贪其实认识那件校服。
因为那就是她初中的初三校服。
她们初中校服每个年级略有区别,初三在肩膀上有三道蓝线。
但她没在合县读过初三。
初二她就因为捅人进局子了。
也就是说,她离开合县的时候,成欢还在合县。
那她没有理由不知道本校有人闹出了人命。
除非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乖乖女。
李贪初中班上就有这种学霸,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关心。
比起需要思考每天如何活下去的李贪,她的生活过于平淡。
平淡且优渥,让李贪无法不心生嫉恨。
于是李贪语气微讽,“如果你初中是个乖学生,那我和你恐怕不熟。”
桂兰方说成欢之前得过抑郁症。
那应该是受过什么刺激才变成这样的。
李贪步步紧逼,反问她:
“你是吗?”
光源染起一圈阴影。
“不画了。”
成欢突然冷了脸,把笔一扔,“光线不好。”
窗外太阳被游云盖住,留下一片阴霾。
***
冯芸茜来得匆匆忙忙,离开也风风火火。
中秋最后一天,她回了海市。
毕竟她还有个女儿。
一家人想要团聚,也无可厚非。
临走前,冯芸茜特地征求李贪的意见,“真的不和妈妈一起回去?”
李贪别开脸,说:“明天我还有课,赶不回来。”
冯芸茜没有强求。
这孩子心里有刺,已经根深蒂固。
拔不出来,只能靠时间慢慢软化。
冯芸茜走的时候,李贪亲自把她送上车。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涌起一股空荡荡的失落。
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日。
李贪见过他们和李曦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她的加入只会让气氛变得僵直而生分。
李贪才不会自讨没趣。
折返回家时,李贪买了包烟。
到了小区楼下,刚好遇到左邻右舍到处送月饼的桂兰方。
桂兰方笑眯眯递给李贪一袋月饼。
“欢欢和我一起做的,我老咯,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就拿着吧。”
李贪只能接过。
到了屋里,随手就隔茶几上了。
冯芸茜走了,屋子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李贪拎了把板凳,坐在阳台上,叼了根烟,窝手挡风,点燃深吸了一口。
她有烟瘾,但不重,到海市后就慢慢戒了。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想抽一根。
点烟时,李贪陡然瞥到隔壁阳台也燃起一窜橙红色火光。
老小区阳台隔得近,胆子大一点甚至可以直接跨过去。
她猝不及防和成欢对上眼。
成欢夹着烟,漠然移开视线,抬头去看月亮。
李贪盯了一会儿,转身从客厅里拿了两包月饼,给成欢扔了一个。
成欢看了眼,懒懒笑道:“拿我家的东西献殷勤?”
李贪叼着烟拆开包装,眼皮也没抬。
“那副画呢?”
时间不多,那副画像成欢只画了半截。
“撕了。”
成欢靠在藤椅上,笑了笑,“你知道哪个过程才能让我感到平静吗?”
她自问自答。
“毁灭的那刻。”
李贪弹弹烟灰,深以为然。
在海市压抑得太过,她才报了个拳击班。
但她们还是有区别的。
她想到成欢的自画像。
有谁会反复撕毁残缺的自我呢?
李贪咬了口月饼,是莲蓉味的,里面加了半颗蛋黄。
甜,但不腻。
她单手垂下,烟雾腾起,舔舐着指间的每寸肌肤。
两团微光在月色里缄默不语。
像是海底深渊两尾荧光鱼,漫无目的,从未相见。
晚风轻轻拂过。
荡开所有静谧。
第9章
班上位置两周轮一次,李贪再去学校时,已经坐到了第二条第一排。
但不管怎么轮,倒垃圾已经成为李贪的分内工作。
人类就是这样。
擅长欺凌弱者。
擅长习以为常。
不会拒绝并不意味着心甘情愿。
却往往会造致旁人眼里的理所应当。
李贪可以理解。
因为她就是这样长大的。
即便拥有力量后,也对既行机制无动于衷。
在李贪的世界里没有救世主,自然也就没有撒旦的概念。
好与坏是对立的,李贪从来不认为成为欺凌者有任何不妥。
成欢也轮到李贪右后方,两人就隔了条走道的距离。
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
两人比起初熟了一些,近了一些,再加上自从知道两人是同班同学后,桂兰方偶尔也会让成欢带点家里削的水果,两人在班上的互动明显增多。
虽然成欢不会次次都听桂兰方的,但架不住老太太唠叨的次数多,十次邀请也能有一次飘到李贪耳朵里。
然后李贪会果断拒绝。
拒绝次数多了,成欢也就放心了下来,光明正大地转达邀请。
——邀请——拒绝——再邀请——再拒绝——
这几乎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既定程式。
但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两人关系逐步上升的证据。
倒也让李贪终于在班上有了一席之地。
她没有遇到更过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