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堂道:“在,只是各处值守,彼此相隔几百里地。”
常清河道,“现下营里的几个马上叫过来,我要派差事给他们,另外的几个也招他们回营,三天内办好,不,我给你两天。”
常清河这命令似的口吻,让李明堂抖了个机灵,“是。”
“君子以义,小人以利,你我都算不得君子,虚的话我不给你说了,一旦成事,你我便是禁中嫡系,日后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李明堂把胸一挺,头一抬,“我跟你之间,不是义,更不是利,你知道是什么?”
常清河一脸嫌弃,“快别这么肉麻了,爱恨情仇,最后都是落到一个仇字,你要那么说,我还真不放心把事情都交给你去办。”
“我跟你没仇,倒是你对我有恩,你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去。”
常清河叹气,突然话锋一转,“你屋里头那个,跟你好了多久?”
“……”
“好好对人家。”常清河放下茶盏,抖了抖披风,又抖出一身披星戴月的霜寒,转身踱到门外,“你也去忙吧,我到各处转转,见见那些老部下。”
“等等!”李明堂叫住他,“你是有几天没睡了,眼睛里都要出血了。你在我这里躺一躺,我去通知他们,知道你来了,他们肯定高兴,大伙儿晚上正好一起聚一聚吃个饭,那三关总兵京里调来没多久,军令不出大帐,上赶着巴结我呢。”
常清河看了看凌乱的床铺,“在你这里躺?我宁可去跟小兵卒子挤。”
李明堂“啧”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还嫌弃?你什么时候成讲究人了?”说罢走过去将床褥子被头一起卷了抱起,“罢了,真是欠你的。箱子里还有一张御寒的虎皮,你拿出来垫了,我这就出去张罗晚宴。”
待李明堂出门,常清河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抬起屋角箱盖看看,没闻出不好的味道,便扯了虎皮裘衾之类的御寒衣物在床上草草铺了,也没洗漱,几乎倒头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常清河一个手刀切过去,差点把正拍他脸的李明堂打个命丧当场。
李明堂吓得退后三步,吞了吞口水道:“是我,是我!”
常清河定了定神,自嘲道:“多年不在军中,人都变钝了,竟是你拍我都拍不醒。”
李明堂在他身旁坐下,安慰道:“比之当年你我刚刚相识之时,自然是功力大不如前,只是如今你不是别人府内豢养的鹰犬死士,不靠以命相搏讨生活,武艺下降在所难免。你大概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是我的属下,我当你不过是个身手不错的军户,靠的是足智多谋,头脑机灵,直到有一次我亲眼见你杀人。正赶上兵荒马乱,七王相斗的年月,我不是没见过阵前杀敌的场面,然而活生生的人被刀枪所伤,满头满脸的血,口鼻冒着血泡和唾液死去的样子,仿佛骡马。只有你出手的时候与旁人不一样,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你不砍脑袋,更不剁人手脚,总是一招毙命,死在你手下的人我觉得运气挺好的,把杀人当成一项手艺活,跟别的工匠雕花刻字一般,大概也只有你了。”
常清河回头看看,发现李明堂竟还有一丝怀念过去,他自己是一点也不怀念那段时光,简直可以用不堪回首形容。为了复命,甚至有时候仅仅为了活命,要把自己的精气神维持到一丝不苟的程度,半点不能松懈,睡梦中都是醒着一半。
“你去给我找一套官服来,我原先那身已经丢了,拨几个面生的人给我充场面,去禀告那位三关总兵杨大人,就说我到了,让他亲自来接我。”
李明堂早有准备,他也不唤下人过来帮忙,亲自抖开包袱,里面是指挥使大人的官服,上面穿金绣银衣饰华丽,常清河本就长得威风凛凛,这身衣服一穿上,顿时整个人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门神天将一般。
李明堂多年以来习惯了由旁人伺候,乍一下又成了伺候人的,不知怎么的,一身松乏的骨头突然全抖擞起来。
封腰的尺寸刚刚好,李明堂忍不住道:“我还怕多年不见你胖出个将军肚来。”
常清河被人评价了腰腹,换成旁人要闹个脸红,他却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只不好说为的梁玄琛,也不能放任自己胖出个肚子来。
准备妥当以后,常清河带着佩刀下楼,与新拨到他身边的几名卫士打了照面,又将明日出发的人马粮草做了一番部署。
他此来,是以换防练兵为名,那位三关总兵杨大人仍然顶着三关总兵的名头,只完全给架空了,常清河的人常清河的兵,只听常清河的号令,这么多年能镇守辽东抵御外敌,靠的不是李明堂,靠的是多年以来常清河带兵打仗养成的血性。若是这位杨大人当个乖乖听话,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杨大人自然好,若是横加干涉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是图穷而匕首现的局面了。
李明堂紧紧跟在常清河身后,但见他腰间佩刀刀鞘锃亮,从刀尖至刀柄都仿佛散发出嗜血的气息,一时间只觉得心间暗潮汹涌,跌宕起伏,澎湃不息。
第82章 血印禅寺
梁玄琛带着韩允漴去的地方是一处逼仄的小楼,穿过曲曲折折的弄堂,在一处荒僻的街巷深处,竟有一座小庙。韩允漴生平去过的庙宇不多,但是好歹也算见识过皇家供奉香火的地方,别的不说,光是在南宫思过时长住的鸡鸣寺,基本包揽了几片山头,大雄宝殿巍峨庄严,寺内香火旺盛。他平日听禅上课并不去主殿,而是在后山专门为奕王殿下新置了宅子,便是那一处宅子也是有楼有阁,还有专门读书练功的院落,是以见到这么玲珑的宅子竟是一座庙,他觉得还挺新奇的。
寺庙蜗居在一座桥堍边,香火也不旺,约摸是靠附近街坊接济度日。门洞上方写着“血印寺”三字,看着仿佛就不很吉利,禅门半开,只见里面一名小沙弥不过七八岁光景,尚处于心智未开的年纪,蹲在楼前空地上和附近的孩子一起逗蛐蛐玩。
梁玄琛只凭院中的笑闹声已分辨出一二,朗声道:“慧根,师父在屋里吗?”
那小光头喜道:“木先生,你怎么来了?”说罢打发了其他小孩,收起他的蛐蛐,过来迎接梁玄琛,“师父昨日还提起你了,说是好久没有你的消息。”
“缘何就提起我来?”梁玄琛伸出手去,准确地摸到了对方的光头。
“就……我也不记得了。”他老老实实回答,又往后一瞅,“这个哥哥面生,是你儿子吗?”
梁玄琛苦笑,“亲戚家的。”
慧根将二人领至后堂,这是一间小小禅房,看样子吃饭打坐念经休息睡觉全在这里了,两张简炕上方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和尚,此时还歪在一边打盹,屋里的味道也不大好闻,那檀香似乎是为了盖住后面茅厕的若有若无的骚味,然而无论如何又没能盖住。
梁玄琛抽抽鼻子,笑骂:“慧根又在墙根下乱撒尿了?”
慧根撅了嘴,埋怨茅厕远,恭桶又太大,凭师徒二人使不上力气抬出去,自然一直弃之不用了。
慧根将师父好一阵拍打,才弄醒了老和尚,睁着一双昏黄惺忪的睡眼,这位法号一明的大师好半天才如梦初醒,“哎哟,稀客,稀客!慧根,快快给二位施主上茶。”
三人在席上盘腿而坐,小和尚颠颠儿跑出去泡茶,一会儿折返时,只见他拖着茶盘晃晃悠悠地端来三碗茶水,茶撒了一半不说,那茶杯看着也不是很洁净的样子。梁玄琛横竖看不见,端起茶便喝,韩允漴见那最劣质的粗茶,叶儿棍儿浮浮沉沉漂在水里,就不是很有喝的欲望,只搁在一旁。
寒暄一番之后,韩允漴算是明白了,这小小寺庙里,只得师徒二人。
小孩子坐不住,慧根一会儿被问起功课,就找由头跑掉了,屋里便只剩下三人。
“大师,我此番带了人过来,是给二位引见引见。一直想过来的,之前耽搁了,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便冒冒失失来了,万望大师见谅。”
一明道:“哪里哪里,相识既是缘分。若是你木先生要引见的,必是贵客了。”
梁玄琛道:“也算不得贵客,不过是晚辈后生罢了。”说罢让韩允漴上前行礼。
韩允漴不好自报家门,便只说了自己的表字,连姓都省了,那一明老得都瞧不出岁数的样子,一口牙也稀疏了,到底见过世面,有与梁玄琛是旧识,便也没多问,只向着他点点头,随便夸了几句后生可畏,风华正茂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