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腿坐在那里,犹如老僧入定,水空捧着书读得口干舌燥,不时端起身前茶碗喝茶润嗓。
“让地空也学学认字,好念给三爷听。”水空苦着一张脸。
梁玄琛用白玉紫竹杖敲他的脑门,“林公子给我念书的时候,从不抱怨。”
水空道:“我哪儿能跟他比啊,他是读书人。”
梁玄琛再敲,“你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不是跟你说了,你要肯去科考,我立时烧了你的身契,带你去改户籍,好让你也去应考。”
水空捧着书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我不想出去念书当官,我一辈子跟着三爷就好。”
梁玄琛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了,这说法提出来尚在常清河之前,只是水空这么说的时候并无非分之想,他愿意那么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身边当小厮。常清河不一样,常清河什么都想要,即想留在他身边,还想出人头地。
梁玄琛这一次连敲他三下:“你便是想,我看就凭你这点资质,也考不上,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还一副非我所愿的样子!你不过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念个书,白字连篇的!”
“啊?我又哪个字念错了?”水空急忙翻回刚刚那一页。
地空将西瓜切好了放在托盘里端过来,一路吆喝,“吃西瓜了吃西瓜了,皇后娘娘特意送过来的,据说是福建进贡的。”
三人坐在一起吃瓜,一边谈论着今日所读那本书里的精怪故事,吃完净了嘴脸和手,地空却是犯了懒,也不将瓜皮收走,而是往远处一抛。
梁玄琛破口大骂,“我这院子里头苍蝇蚊子乱飞,都他吗的是你乱丢东西。我闻着还有前日的荔枝壳,你再不给我收拾干净,今日我让水空把你的皮剥下,索性招些绿头苍蝇来闻闻。”
地空苦不堪言,梁玄琛以往没有失明的时候,最喜风雅,房前院后栽种的花花草草不少,还有一片竹林,光是每年栽花培土,园丁都不够使唤的,要他们几个小厮去忙碌。现如今瞎了,反正也看不见这些景致了,偏偏还如此讲究。
水空也跟着一起骂地空,“马上大夏天了,你将那些瓜皮果壳的物什就丢在院子里,可不是要招来苍蝇蚊子?”
地空不服,“你也是小厮,怎么你不打扫,非要我打扫?”
这下梁玄琛伸出手去用手杖敲地空,“他成日累死累活给我读书找书,你但凡能多认几个字,也不用只他一人做这些事。让你打扫一下院子怎么了?今日起屋里屋外你都给我收拾了,别欺负我是个瞎子,窗子擦得不亮,我不会问别人?到时候绝饶不了你!”
地空抱着木托盘直跑,“行行行,这托盘是长房屋里拿来的,我还给送回去,等会儿我就来捡走院子里的瓜皮,行了吧?”
“还有其他的!”
“哎!”
地空一溜烟似的跑了,梁玄琛用手杖一挥舞,还是赶不开蚊子苍蝇。
他伸手一拍,一个大苍蝇打烂在手掌里,心中泛起一阵恶心,虽然看不见,但是知道苍蝇打烂是什么样。
“你去给我寻一副筷子来。”梁玄琛一边用绢布擦了手心,一边吩咐,“去问问厨房,要铁筷子。”
水空道:“非要铁筷子?干什么用?”
“练武,听声定位!”
地空连连点头,觉得三爷这是要练一门了不得的新功夫了。
“让人给筷子上刻字。”
“刻什么?”
梁玄琛道:“随便,别刻我名字,就刻个……‘四大皆空’吧。”
“普通筷子不行吗,非要铁筷子?”
“我是怕你们两个蠢才,哪日里一时寻不到筷子,竟拿了这夹苍蝇的筷子给我用,是以铁筷子用脏了,好洗,拿在手里,我不用摸上面的刻字,就知道是干嘛用的,决计不会夹了食物塞自己的嘴巴里。”
水空笑了,“三爷思虑得周到。”
梁玄琛翻着白眼,“你们两个但凡让我省心一点,我也不会事事操心了。”
林明诚才离开一日,梁玄琛就有点儿受不了,论起细心用心,地空水空这两个货自是不及林明诚。正说着,突然丰齐夫妇俩拿了簸萁笤帚进得院中,梁玄琛听出脚步声,简直面如土色。
“地空这厮,真要抽他一顿狠的才行了,我让他去打扫院子,转头就使唤别人来干活。”
丰齐却道:“还是我来吧,地空那厮,干活也不仔细。哎哟哟,这好好一个院子,给他扔满了瓜皮。”
丰齐媳妇道:“这瓜皮刨坑埋了,可是上好的肥料呢!”
梁玄琛脸上扯了个尴尬的笑,刚刚欲继续抚琴,奈何苍蝇蚊子绕梁不绝,他叹了口气,拿了手杖站起身来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点手杖数步子。从竹林石台前到门洞前是六十二步,从门洞到书房是二十六步,进了书房从门至书案十步。以后走路步长必须掌握得分毫不差,以后便可以此丈量距离长短。
这些日子他反复练习,失败了无数次,终于渐渐摸出门道来。
余安易照例天天来梁府转一趟,为他施针治疗,只是收效甚微,不仅繁琐,还平白无故吃那些药的苦。苦他吃得起,也不愿意放弃复明的机会,哪怕再是渺茫也要尝试。
只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必须习惯当一个瞎子,再怎么愤愤不平都没有用。
晚上躺在床里,眼睛瞪着浓黑的头顶上方,脑海里浮现的是常清河的样子,他将匕首拔出,想象着常清河就在身前,他比划着招式,将匕首划过常清河滚动的喉结,划过他跳突的太阳穴,插入他的双眼,乃至于捅入他的胸膛。
他想起常清河那一日跪在跟前说的那些话,“若是你再看不见我的样子,是不是就能喜欢我了?”
梁玄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四大皆空都说过要留在他身边一辈子的话,甚至于除了这四名小厮,跟他说过这句话的人很多,所以当常清河这么说的时候,他并不在意,甚至心中是暗暗得意。
一个英俊内向腼腆的男孩子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任谁都会心中欢喜吧?
错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如果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把他送走,远离自己,或许便没有后来的实情了。
执念至此。
他也曾掏心掏肺地喜欢过别人,爱而不得的时候,也想过同归于尽。然而终究只是想想,狠不下心来。
常清河比他狠,只是结局也明显。
他知道因爱生恨便是这种结局,所以他从未恨过别人。
他恨常清河吗?说不清楚。
其实常清河毒瞎自己,并非因爱生恨,他是觉得自己瞎了,别无选择,只能跟常清河在一起。
如果没有林明诚,搞不好,就真的跟常清河在一起了吧,瞎一辈子,不知道被谁所害,想想有些毛骨悚然。
梁玄琛决定不去想常清河了,他的人生就此揭过。
第二日一早他主动去找陆炳文,“老陆,我想学你那套擒拿手,我想好了,此生最多传给一人,便是我死在前头,失传就失传吧。好像你师父也不是很在意这套擒拿手能不能传给后人。”
陆炳文也很高兴,终于不用纠结欺师灭祖这种事情了。屋里梁运城听了,冷哼一声,“我让你教我,你说不能当我的师父,你倒是肯教他?”
陆炳文道:“这个便是所谓的缘分吧。”
梁玄琛看不见,是以这套擒拿手教导之时,只能手把手地来,而且动作要领还需多加揣摩练习。两人贴身演练了大半日,忙得满头大汗,梁玄琛才算领会了个中奥秘,陆炳文直夸他是个练武奇才,当年自己眼睛盯着师父看大半日,都掌握不到精妙之处。
梁玄琛道:“若是我以后教了不止一人,那便是我欺师灭祖,不是老陆你欺师灭祖,对不对?”
陆炳文一张脸顿时笑得比哭还难看。
梁运城在屋内又是冷哼一声,“老陆,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吗?你教他不教我,果然收徒看人好眼光!”
梁玄琛不高兴了,“什么叫看着我长大,老陆也不过大我七八岁,到你嘴里成了我长辈似的。”
“他自然是你长辈,一口一个老陆,我叫他老陆,你按理应该叫他陆叔。”
陆炳文败下阵来,准备夺路而逃,“我去看看晚膳准备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