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他表情平静地说。
“城北杂皮哥。”
“四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聂瑜家每天六点准时吃晚饭。
他们家没有餐厅,所幸厨房也不算小,摆了张折叠桌,吃饭时就将桌子拉开来,其他时间则收在墙角,不占地方。
聂瑜一天没正经吃饭,饿得嗷嗷待哺。一米九的大块头,抱着碗坐在桌边,像是只等待开饭的大狼狗,就差伸出舌头吐两口气。
奶奶一边盛汤一边说:“楼上那位你见过了吧?他是你爸朋友的儿子,人年纪小,你就当成亲弟弟,多多照顾着。”
聂瑜白眼翻上天,“他不就是几年前住在前面那条巷子的小屁孩吗?不是搬去建陵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你还记得他啊?”聂奶奶惊讶,“好几年没见了吧?他搬走后你就没提过,我以为你朋友多,早忘了呢。”
“也就四年吧。”他轻描淡写回了一句。
人生里有挺多个四年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聂瑜从初三上到高四,从当年扛着铁棍走街串巷的不良少年打磨成金盆洗手的复读生。
城北杂皮哥。
聂瑜想起当年的名号就浑身鸡皮疙瘩,中二时期,他好像真的干过不少烂事儿。
他想起楼上那位掏钱时的拽样,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他就一小屁孩,哪儿算得上什么朋友。”
话音刚落,厨房门猛地被人推开,门沿擦着聂瑜的屁股撞在了墙上。
他捂着屁股腚连退三歩,愠怒地看向身后,楼上的房客踏着天井里的阴影迈了进来。
“不好意思啊。”
这位不算朋友的房客声音阴沉。
“苍蝇叫太大声了,不知道门口有人。”
个死小孩。
聂瑜舔了舔唇。
四年不见,叛逆了不止一点点啊。
-
新房客走进厨房的时候,聂奶奶已经将整张餐桌塞得满满当当。
“来来来,快来吃饭。你第一天住进来,奶奶请你吃点好的。”她热情招呼道,“这是啤酒烤鸭,一定要蘸这个酱吃才好。这个是熏烧鹅,咱们这儿的特产,外头吃不到的!吃点狮子头,我的绝活,小瑜最爱这个!”
老人家实在,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就是一片菜叶子都没。
聂瑜捧着饭碗大口啃着狮子头,嘴边鼻尖,沾的全是菜籽油。
这房客瞥了他几眼,慢吞吞地夹了块烤鸭,咬一下,嗞了一嘴的油。再吃口熏烧鹅,嚯,皮比肉还厚。他生吞了几口肉,扒了几口白米饭,搁下筷子,再吃不下。
聂奶奶堂皇地看着他,“怎么不吃了?不好吃了?”
“我夏天胃口不好。”房客看向她身后的冰箱,“有牛奶吗?”
“当然有啊。”聂瑜打开冰箱,“爽歪歪喝不喝?”
房客看着他:“爽歪歪算牛奶?”
“怎么不算了?”聂瑜背出一串广告词,“15种宜生菌发酵,甜甜的,酸酸的,锌营养,吃饭香——特别适合你这种挑食的小朋友。”
小朋友白眼一翻,扔了筷子。
“说了不准欺负弟弟,你听不懂是吧?”他祖宗白眼一翻双手叉腰,义愤填膺,“人是家里有困难了才来咱家住的,你多照顾着点能死不能啊?”
聂瑜切了一声:“他能有什么困难,财大气粗,出手挺大方啊。”
奶奶看房客一眼,不好明说什么,只能张口啐孙子:“不知道的事儿少瞎说,快二十岁的人了,跟你爹一样心智不成熟。”
得,又来了。每次骂我必带上我爹。
聂瑜低头扒饭,怨念地瞪着新房客。
新房客扫他一眼,哼一声,扭头走了。
-
夜幕降临,阴云遮蔽月亮,潮湿闷热的空气堵塞毛孔。
这是下雨前的征兆。
房客出了厨房、穿过四四方方的天井,来到客厅门口,正撞见推拉门上挂着今年的年历,五颜六色的笔圈出了好几个日期,在旁边密密麻麻的记了些什么,字儿写得极难看。
他凑近了一瞧,辨认出了几行字。
8月1日,建军80周年。
8月5日,翠花生了四只小宝宝。
8月25日,世界田径锦标赛。刘翔!
8月30日,小屁孩住进来了。
今天,就是八月三十日。
房客转头看向厨房,暖黄色的灯光下,一老一小正在餐桌边斗嘴,极吵闹,也极热闹。
其实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柏林宣言》发表,北斗导航卫星发射,叶利钦逝世,布莱尔辞职……年历往前翻,大至国事、小至日常,都被零零碎碎地记录在这里。众生平等,连巷子里的母猫生产也不忘记。
特幼稚,特无聊。
他摇了摇头,转身上楼。
隔了一分钟,却又跑了下来,手里多了支黑色水笔。
他摘下笔盖,将日历上“小屁孩”三个字划去,一手漂亮的行书,在下面写下了“费遐周”三个字。
他抬头看向日历上方,四个烫银数字,是那一年的年份,2007。
2007年8月30日,费遐周入住聂瑜家的第一天。
☆、梦游症之夜
晚饭后,一阵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到了深夜,雨势愈发猛烈。
第二天是育淮中学报名交学费的日子,聂瑜美好假期的最后一天。凌晨一点游戏打了通关,他正准备就此躺下睡时,一道惊雷轰隆隆敲响天幕。
雨下大了。客厅推拉门的密封条老旧,不住地有风呼啸而来,发出呜呜的幽怨声。大雨冲刷屋檐、灌入天井,万年青宽大的叶子被击打得劈啪作响。
聂瑜想起天井里的这些花草,起身下了床。
他们家本就是两户并成的一间房,加上位置又靠近车行道,户型略大些,天井也显得比别家宽阔。老人爱种些花花草草,但晚上睡得沉听不见雨声,全靠聂瑜照料她的宝贝盆栽。
聂瑜撑着伞走到天井,往盆栽架上盖了层蛇皮袋改的塑料布,用几块砖头压住,充当简易雨棚。
他收拾好一切,刚起身,听见上方传来声响。
费遐周扶着楼梯栏杆,正往一楼走。
“大半夜的,你干嘛呢?”聂瑜问了声。
那人步伐平稳,并不搭理他。
臭小子脾气还挺大。聂瑜正在心里抱怨着,一道闪电乍然划过,极短的瞬间内照亮了费遐周的脸庞。
——闭着眼的。
聂瑜呵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他握紧了手里的伞,忐忑地后退了几步,发现费遐周连谢也没穿,是赤着脚往楼下走的。
楼梯上头虽有雨棚,但年久失修,大颗大颗的雨水渗漏而下,费遐周的半边肩膀已经被打湿,而他本人浑然不觉,脚步稳健,步履有度地走到了一楼。
聂瑜抽了口凉气。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以前听老人说过,梦游的人不能被喊醒,他不知这种传言到底有几分依据,也不敢轻易下断论,只好眉头紧皱,警惕地注视眼前人。
费遐周看上去睡得非常死,赤着脚溜了这么一大圈不说,还直愣愣地往天井里走。
聂瑜连忙撑伞上前,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个高肩宽,胸肌还厚实,费遐周矮他一大截,脚步毫不停滞地往前冲,一头撞到了聂瑜的胸口。
“嘶——”聂瑜吃痛。
费遐周睡傻了,估计只当自己撞上了一堵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转了个身往客厅走去了。
聂瑜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内伤严重。
客厅空旷,除了沙发电视剧和条台没别的东西,费遐周一路没有阻碍,哒哒哒,穿过客厅,进了一间没关门的房间。
聂瑜手里的伞有点握不稳了。
他刚才出卧室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关门来着?
-
费遐周一进聂瑜房间,整个就乱套了。
“这是我的手办,别乱碰。”
“臭袜子,好几天没洗,你不嫌脏啊?”
“等会儿……你不能躺我床上!”
梦游的人都什么臭毛病啊?乱闯人房间就算了,怎么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
聂瑜张开双臂挡在自己的单人床前,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地。
梦游中的费遐周不比电影里一蹦一跳的小僵尸好到哪里去,心里没半点方向感,没有障碍就往前闯,走不过去就先撞两下,撞不过去就换方向。
他往前拱了拱,被坚实的手臂给挡了回来。聂瑜琢磨着这货差不多该走了吧,费遐周皱了两下眉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