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自己从小就挂在身上的玉佛,祝临自然是心下烦躁,只好将门窗都关了个严实,吩咐下人万不可打扰自己,一笔一划地临帖来静心。
他这字儿一写就是一上午,到了用饭时间才出了房门。
偏生这个时候,他那候在外头的贴身小厮凑上来,犹犹豫豫对他道:“大少爷,今儿早上……您进房间以后,三少爷的小厮墨竹来过一趟。”
“他来干什么?”祝临淡淡道。
小厮为难道:“说是……说是那五少爷,将您的玉佩甩手扔进府中池子里去了。”
祝临方才压下去的气闷此刻烧成了一簇火:“什么?他们不是礼佛去了,怎的还会过那花池?”
小厮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说是五少爷突然哭闹要拨浪鼓,孙姨娘被缠的没法,只好抱着五少爷回院里寻,结果……”
“行了,知道了,”祝临虽烦闷,却已然不是三岁小儿,也不好与那真的三岁小儿过多计较,只得捏了捏眉心,将这口气咽下,“去用饭。”
但毕竟是丢失了极珍爱的物件儿,祝临也做不到跟没事人似的,他不好大发雷霆,只得多吃了半碗饭来泄愤。
等到再回院子,他的不快已然平息了许多,能心平气和地让那小厮先走,自己再接着转转。
虽说转转,也是要转去那花池的。
这位小祖宗站在那小巧玲珑的石桥上,突然发现恍惚间,自己已然这么高大,高大到连幼时怕的跟什么似的的花池,在自己面前都已经显得像个糊弄人的摆设。
他生身母亲还在时,尚偶尔随之前来转转。但后来,便是彻彻底底变得不爱来这处。
原因,还得从祝沈氏身上说起。
那时候祝临方才四五岁的光景,祝沈氏亦是诞下祝臤不久,祝府受宠的姨娘,还是祝临母亲的一个陪嫁丫头。
那位姨娘对祝临尚可,却也育有一子,便是祝府二少爷,约莫比祝临小八九月。
祝临那时便是在此处,被祝沈氏牵着,眼睁睁看着那位庶弟在水里挣扎,浮沉,最后落得没影儿。而祝沈氏则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一边装模作样地叫着人,一边冷眼看着祝丞相的二儿子沉了底儿。
祝临微微叹了口气,又端详着池中接天莲叶,有些发愁。
这玉佛掉下去,怕是就没影儿了,如何还能寻到呢?
可哪怕祝丞相不记得缘故,其他人不知晓理由,他也不能不将这玉佛视为珍宝。
毕竟,他的母亲,临终前曾是那么温柔又不舍地看着他,方将这玉佩交到他手里。
母亲曾说,这是父亲为她寻来的定情之物。
那时,温柔却凄然的女子用凉得不寻常的手指拨开他的乱发:“母亲也只有这个还能勉勉强强留给你做个念想。本想等阿临成亲了,交给阿临的漂亮媳妇儿,现在怕是不成了。”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了。
☆、断袖(待修)
祝临若有所思地趴在石桥的栏杆上,因那栏杆造得有些低,这个动作做起来还得他整个人往前扑,倒是显得有些颓废。
半晌,他见这四周也无家仆前来,却又不肯死心,只好自个儿挽了袖子,扎了衣裳下摆,小心着踱到湖岸边上,犹犹豫豫地伸脚试水。
可毕竟他是眼看着湖里淹死过人的,乍一触水,心下难免有些发憷。似乎那时候庶弟的喊叫又响在耳旁,他许久都再未有动作,只是呆呆坐在那处。
忽地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肩上:“坐在这里作甚,快些起来。湖边湿滑,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回头看去,竟是薛斐背着日光的模样。
祝临一时间还未完全回过神来:“你怎到的这么早?”
“不早了,”薛斐微微挑眉,“离你我约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了,我见你一直没出来见我,这才贸然寻来。”
“啊,是我糊涂了。”祝临垂眸微微一笑,心神却仍是有些恍惚。
“你还没答我的话呢,坐在此处是为何?你不是一直有些……怕水的吗?”薛斐极有耐心地在他身侧蹲了下来。
祝临轻轻叹了口气:“我的玉佩掉下去了。”
薛斐了然地点了个头,也不问他缘由,只是站起身退了一小步,弯下腰对他伸手:“行吧,我帮你找找,你快些起来,离这处远些。”
祝临微愣,许久才伸出手拉住对方的。薛斐一个用力,祝临朝前扑了扑,正撞在对方泛着淡淡冷香的怀里。
祝临一时恍惚间,薛斐已经安置好他,自个儿扎了下摆,下到湖里去了。
薛斐拨开些莲花乱茎,半回着头去问祝临:“什么模样的玉佩?”
“你见过,”祝临回神,站在岸上向对方望过去,“就是我素日里一惯挂在脖子上那块。”
薛斐了然地点了个头,又道:“你可还能大致记得落在哪处?”
“不知,”祝临狠狠地皱眉,“掉下去时,我也未曾亲眼见过当时情景。这……瞧着找着的可能性也不大了,你不必太在意,找不着便算了。”
“话不能这么说,尽心找了,必有找到的可能,”薛斐拨开乱茎,微微低下头,伸手挡了日光,凝神看过一遍,又回头冲着祝临一笑,“再者说了,什么叫不必太在意。你自小便容易将那些买来玩的小物件遗失,几时这么认真地寻过?想这玉佩于你而言,当是极为重要了。”
祝临身在岸上,看那湖里薛斐时,竟觉得对方沐着日光,如神仙临世一般。
他默然片刻,头一次这般清浅地笑,眉眼弯弯,倒真生出些书生似的温雅来:“阿斐还挺懂我的。”
薛斐微怔,忽发现眼前的一片绿中似隐约有一线红,回神便一挑眉:“你的气运,似乎还挺不错。”
祝临还未来得及问对方此话怎讲,便见薛斐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取下了恰好被挂住的那块玉佩。
薛公子又艰难地挪到岸边,向着祝临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祝临从那惊喜和庆幸中抠出了点心悸,迎上薛斐的笑面,伸手将之从已然浑浊不清的湖水中拉了出来。
薛斐扶着祝临的手臂站定,就着姿势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对方的模样,这才放开对方。可他放开却也不是直接站定,反而倾身去,以极其温柔的姿态将方才已擦拭干净的玉佩给对方重新系上:“下回别弄丢了。”
祝临僵着半个身子,偏头刚好瞧见薛斐近在咫尺的侧脸。
薛斐清浅的呼吸也都在他领间盘旋。
祝临似乎觉得方才那不明来由的心悸更加严重了,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越发觉出气氛的不同寻常。
他一贯是个想不明白的事儿就交给薛斐想的,但眼下情形却让他生出些“多说多错”般的感觉来,只好闭口不言,愣愣地盯着薛斐睫羽上的日影。
薛斐给他系好了红绳,便想将那玉佛给对方塞进领口里,却被祝临抓住了手腕。
“怎么了?”薛斐不解。
“别动,”祝临轻笑,凝神盯着对方眼睛,“日光落在你眼里了,很好看。”
薛斐闻言,一时没明白对方说的好看,是指那光还是指自己的眼睛,但这不妨碍他耳根子微烫:“好看?”
“好看。”祝临笑意很深。
薛斐甚是不自在地退了些,见对方没事人似的将玉佩收回领子里,这才明白过来对方又是在玩笑。
他微有不快,但想想又觉得这不快毫无道理。
“先去我房里换衣裳?”祝临若无其事地掩饰过那句不假思索脱口的话后,不由得又瞄了薛斐两眼,见对方衣裳湿了个半,这才想起正事。
旧时,这两个能上房揭瓦的小子脏了衣裳在一起换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此时薛斐听来却有些犹豫。而祝临说完,竟也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
许久后,薛大人才故作波澜不惊地回了个:“好。”
祝临许是被那心虚支使,心下别扭,特地唤小厮寻了个屏风,隔开了自己和薛斐,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拿了干净衣服给薛斐。
薛斐在祝临面前笑得客客气气,但对方一离开便皱起了眉。
他抚着对方的衣料,眼神有些复杂。
想来与祝临借住在薛斐家时不同,他借给祝临的是新衣裳,可如今……这是祝临穿过的衣裳。虽然只是件外衫,可其上极浅的味道已经足以让薛斐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