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靖在朱正廷身旁坐下,双脚在半空晃荡着,不时敲击着陡峭的崖壁,发出笃笃的声音,笑着说道:“是你的福地,药仙岛死亡谷是也。”
朱正廷心道,原来竟是这儿,确实给人名副其实的感觉。
他看了看叶长靖,对方正望着远处,一脸的淡然和安乐,目光中不含一丝杂质。
他忽然想,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呢?
顺着叶长靖的目光望去,远方,是一片一片游走的白云,是三三两两蓦然惊起的海鸥,是霞光。
也许还有永嘉郡香气蒸蔚的枣花糕,糕点上掠过西为山下茫茫漫漫的花影,影子后面是雪融后的一弯小溪,而那里,是叶长靖回不去的家乡。
还没等他开口问,叶长靖就先问道:“我给你出一个谜题,好不好?”
朱正廷道:“我惯不会玩这个,多半是答不出来的,恐怕要叫你扫了兴致。”
叶长靖嘻嘻一笑:“我是出题人,自然答题人答不出我才得意呢!”
他清清嗓子,十分正经地问:“听好啦!‘比长者长,较短者短’,指的是什么?”
这个谜面一出来,朱正廷忍不出笑出了声。
他都快忘了,自己本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尽管有太多太多的走向他无法预知,可是,这些可可爱爱的人们的过去他还是能知道一二的。
就比如这个谜题。
认真算起来,这应该是澹台林和叶长靖在帝京国子监书苑初见时,澹台林出给叶长靖的谜题。
只是朱正廷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题目,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发生在他和叶长靖之间。
带着一丝开了天眼的小暗喜,朱正廷还是煞有介事装作思量了好一会儿,磨磨蹭蹭了好半天才肯定地说:“谜底是,人。”
叶长靖不置可否,追问道:“为什么是‘人’?”
朱正廷道:“人,逃不过‘生当必死’的规律,戏中人、书中人、言谈说笑间话题里的人,则更短。很多年过去之后,连提起来都很模糊,他们存在的痕迹就似一阵飞烟,转眼便散了,这是‘较短者短’。可是,圣贤也说,‘唯人得天地之灵秀生也’,时光纵逃不过飞逝的宿命,可神魂却是不灭的,也即是‘比长者长’。”
听完这一番玄玄乎乎的解释,叶长靖只是若有所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朱正廷原本很有些得意,可看着出题人的反应,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便问道:“我猜得不对吗?”
叶长靖吸了吸鼻子,垂下头,用指尖有规律地轻轻敲打着小石子,道:“从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我还不大会说官话,连短短两句谜面的意思都费劲理解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猜不出来,后来央了他好久才得到答案。”
朱正廷问道:“他给的答案是什么?”
叶长靖道:“他说,答案是‘一刹那’。”
听到这个答案的朱正廷有些惊讶,还有些错愕。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怎么会这样?就算是只买版权的改编剧也不能这么改啊!也太扫原作者的面子啦!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种暂时不会有答案的思考上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到谜题本身,问道:“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叶长靖摇摇头,道:“不知道。”
末了,他掰着手指头,缓缓数着:“小时候,他教过我九辰人怎么计算时间,他说一天是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有八刻钟,两刻是为三盏茶,一盏茶是两炷香,而一炷香的时间……”
这时,游云飞走,耳畔除了后山瀑布隐隐约约传来的水声,四下静谧。
两个人置身浮尘,随着这数着时间的声音,却仿若定云止水之中,处境如同这海岛之上的岁月,悠悠长长、无有尽期。
他将悬在崖壁间的双脚收回,盘腿坐着,继续耐心地数起来:“五分为一炷香,而一分是为六弹指,一弹指便是十刹那。”
而一刹那是多久呢?
朱正廷道:“大概,小侯爷是想说,因为遇到的人不一样,所以一刹那的长短也是可以有不同的衡量的。人们常说,永结同心、永以为好,好像无论是什么愿望,只要拥有永远的长度,便是好的。其实,对于许多人、许多事来说,或许只需要一眼,一刹那,就是永远。”
叶长靖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朱正廷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时间脑子飞速旋转,急忙解释道:“我只是,只是昨日听小侯爷提起从前认识一位……”
没等他说完,叶长靖便冲他笑了笑,神情放松地说道:“千野哥哥已经同我知会过了,在你面前不必拘束,若是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
朱正廷也笑了笑,内心忽而惆怅,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叶长靖转过头去,仍望向不知在何处的远方,道:“千野阁的人,身份多少都有些敏感,若我二人真的相认,他定不忿于当初沃可族谋逆易主之事,以他那个性子,肯定要请兵出征,到时朝堂之上未免又生出事端,或许还会牵连到陈王哥哥。这些事都太复杂了,即便他不畏惧旁人眼光、不尚富贵荣华,我却何苦令他陷入两难、置他于不义?”
朱正廷满目怜惜地看着叶长靖,可安慰的话涌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口。
叶长靖续道:“其实,小侯爷即便没有我相伴也能拥有美好的未来,想到这一点,无论见到他时心中是何等的震动,也都能忍住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样固执……今天你们商量回中州的行程时,他又要我同往,我不去,也不要听他那样说,就跑出来了。”
这几日以来,不仅澹台林,明昊也常常邀请他同去中州。
明昊说,他和小侯爷的家乡永嘉郡有全天下最好吃的枣花糕,那家铺子旁边是一条名叫忘冬的河,因其河水在冬天也温而不冻,就好像忘记了冬天的存在一般。沿河两岸植着玉兰花树,到春夏交接时,千株玉兰花开,芳溢满城,最为人所称道,长靖若是回中州,一定得先去看看。
忘冬河畔千株玉兰四月花开,十二岁的叶长靖不止一次听澹台林提起过,他们曾经欢欢喜喜地拉着勾约定好一同去看的,然而在新的四月来之前,他们便分开了。
见永嘉郡的美食和美景说不动叶长靖,明昊便换了个地方——去帝京吧,那儿有活泼热情的小满殿下,还有一位小古板扶奚小道长。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叶长靖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叶长靖回答得也十分干脆:“我不去。”
他总有许多借口,比如海岛风光好啦,比如他真的很认生啦,比如要留下来陪千野阁主啦……
只有一点他从没说起过:比如,因为绚秋莲华的毒。
他忽而向朱正廷问道:“你说,我是不是挺喜欢他的?”
朱正廷温声道:“像你这般好性情的孩子,怎会有不喜欢的人呢?”
叶长靖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反驳道:“不是的,我也会有不喜欢的人,只是那样的人应当是极少极少的。可是,在我喜欢的人当中,我仍是最喜欢他,在我心里,谁也及不上他。”
他抓起一把小石子,一粒一粒,没有方向地朝山崖之下扔去。
“那时在帝京,有一回他拉着我偷偷去瞧崔太师家的姐姐出嫁,那天可真是热闹,崔家姐姐的红嫁衣真好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我们沃可族,冬天是最适合办喜事的时节,谁家娶了小娘子,足足得热闹好几日呢!”
他仰起头,定定望着天,半晌方道:“冬天啊冬天,为什么还不来呢?它是不是忘记啦?”
朱正廷温言道:“我想,它只是懒了一下,再等等,一定会来的。”
叶长靖扭过头,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他的脸庞上展开。
“小时候刚到帝京时,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我觉得那里的人个个都是小家子气,规矩又太多。九辰多山,远不如我们草原阔远无涯、一碧千里,九辰的字好难识,官话也好难讲。可是很快我就认识了他,好像我的世界里忽然下了一场雪,干干净净、白白茫茫的一片,我满心都是欢喜,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帝京比草原还要好,你说奇不奇怪?”
他说完便咯咯笑起来。
朱正廷看着他,想起澹台林说,叶长靖这个人啊一定要笑着才好看。可是,也要分是怎样地笑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