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被当做一年中的其他日子一样,爷孙两一壶小酒,两盘小菜,就随便地过了。大门口,闵仔耘手写的春联上面摇着两只看起来颇为寂寥的红灯笼。
连着好几天闵仔耘在爷爷睡着后就爬起来翻医书,关于俞慈的症状,答案都是只有等做了检查才能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哪怕是他心里预料的最坏的结果,这个病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心里盘算着等开学后,她心情平复些,再让她去检查检查。
而俞慈那边,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俞劲青在思考了几个日夜后,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在过年的前一天,他打算直接跟俞慈讲了。
“俞慈,爸爸跟你讲个事。”
俞慈睡在床上,连翻个身都不愿意,度日如年。背着爸爸答应道:“嗯?”
“明天就过年了,我带你去见见庄阿姨吧?”
又是那样不好的预感,俞慈察觉到那种和妈妈当时找她谈话相似的东西,警觉和紧张交杂,她终于坐起身来面对着爸爸,似乎马上就要面临什么命运的宣判。
心里想,说吧,是发现事业没有什么重要的,要搬回渝城还是妈妈死后有冷漠的亲戚来分遗产。
“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去庄阿姨家过年吧。”他看起来很疲惫,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俞慈一脸茫然,“哪个庄阿姨?”
“去了就知道了。”
或许是父母的朋友实在不忍心他们两个关在房子里悲伤地过这样一个本该喜庆的日子。俞慈觉得这样也好,爸爸的头发愈加花白,这样郁郁不乐的伤身体,有过失去妈妈的痛,就更加会关心爸爸。
“那阿姨家有孩子吗?”
“有个男孩儿,比你大个几岁吧。”
俞慈知道自家的情况会让别人也多照顾几分,怀着叨扰别人的抱歉心情,她选了一个自己做的木艺小象当礼物。
在去的路上,俞慈总觉得有些奇怪,爸爸似乎什么都没有带,去别人家过年不需要买点水果补品什么的吗?该不会忘了吧。
正当她想问问的时候,林恭果的电话打来了。
一接起来,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念叨,“小俞慈,你在做什么呢?整个假期都是我找的你,你是当真没想过我了?”他的声音依旧充斥着一种朝气蓬勃,似乎比以前更爱讲话了些。
生活中好像也只有他是这样有生命有活力的存在,俞慈想把这点灿烂围起来保护好。“行行好,不是有时差吗?不想打扰你睡觉。”
“我都说了,你的电话,二十四小时随时恭候。在哪儿过年呢?回渝城了吗?”
俞慈心中一暖,眼眶又红了,“回啦,都回来好几天了,不仅事多很忙信号还不怎么好。我跟你说哦,我姐姐生了个大胖小子,超级可爱,我都当小姨了呢。”
俞劲青看了一眼她,语气虽是欢快,可那张笑脸上的泪却被路灯照得发出闪闪珠光。他心中更加心疼,那个被一直宠着的女儿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是吗,厉害!乡下冷,你穿厚点,大过年的别感冒了。”
“嗯。好呀,就这样了,我侄子拉粑粑了,我要去帮忙啦,拜拜,拜拜。”俞慈不等林恭果回答就掐了电话,再说下去她随时都会泪崩。
“慈儿,你不必这样。”
“过年嘛,大家开开心心的地过,有什么事等过年后再说。”俞慈苦笑着做了个鬼脸。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车内是心照不宣的安静。
城市里的灯火流动成一片光海,喜庆的氛围很浓烈,可相同的景象在不同人的眼里也有不同的感受。
可是前一秒相依为命的爸爸,自己唯一的依靠,下一秒也可能会变成刽子手。
任俞慈再天真,她也不会看不出来这个庄阿姨家里到处都有爸爸生活过的痕迹。他惯用的笔记本电脑、最爱喝的普洱茶、同一个牌子的剃须刀,连那爱把酒店一次性拖鞋带回家的“穷人病”也都能在这个家里找到……
一样样端上桌的水果、菜肴全是她喜欢吃的。她逼着自己在心里想了无数种可能,面前这个对自己小心翼翼的女人,鬓角斑白消瘦疲态的男人,他们可能是什么关系。
直到,一个高壮的男人走进来,他看起来心情十分的好,像是着急着赶回家的。推开门就傻笑着朝俞劲青喊:“爸,回来啦。”
俞慈像被扇了一个耳瓜子,根本无法思考其中的意思。只是她不能一遇到事就哭,不能那么没出息。
庄阿姨愣在那里,俞劲青却像没事儿人那样对他笑着点点头。
“爸?”俞慈的声音冰冷。
“嗯,早晚都该知道的。”俞劲青想躲也躲不掉了,“这是你哥哥,庄合圆,这是……”他顿了顿说,“这是合圆的妈妈,庄阿姨。”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哥哥啊?”俞慈半跪着蹲在他面前央求着问道,期待着爸爸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庄合圆没有想到竟然谁都还没告诉这孩子就把她带回家了。她刚刚才失去了妈妈,现在像只可怜的小猫蜷在地上。
他看不下去,就乐呵呵地说:“认的,别瞎想,快起来吃饭了。”
俞慈没有理庄合圆,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俞劲青,他坐在沙发上越沉默,她就越确信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俞劲青却因为庄合圆说的话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自己的儿子女儿都善良美好却要饱受自己带来的这么多委屈和忍耐。“因为是我生的。”他的声音比庄合圆高了几分贝,严肃又认真。
俞慈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都是假的,那个女人局促不安地站着不动,那个年轻的男子含着心疼的红眼眶看自己。
“你不是说她是清洁阿姨吗?”俞慈吼出来。女人和年轻男子的面色都难看了几分,她以为自己恶心报复别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她为什么一丝的快意都没有。
俞慈砸碎了满桌的盘子,“我妈才刚走!俞劲青,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呢,就是这样还给她的?”“你说你出差,她就为你做好吃的践行,结果这就是你在美国的公司吧?”“我恨你。”……
她的声音越骂越哑,并没有谁阻止她发泄,她开始骂庄阿姨:“你就是破坏人家的小三儿吧,你不得好……”俞劲青倏地站起身来把俞慈拖回房间。
闹剧,终究有收场的时候,从俞劲青护着庄阿姨开始。
屋外是庄阿姨呜呜的哭声,庄合圆则在一旁一直安慰她,屋内是一场迟到多年的解释。
第46章
1977年10月恢复高考,俞劲青正值20岁的大好年华,一考就考上了重庆的大学。原本和自己同龄女友庄云碧定下的婚约就这样推迟了。第三年庄云碧的二叔出了远门,失联半年后再也没有回家。同村的人就开始怂恿庄家快点把云碧嫁出去,飞出山的俞劲青怕是靠不住的,再等个几年,等年龄大了就不好嫁人了。
庄云碧也不是不知道家里人的打算,坐了几天几夜的车来到俞劲青的学校找他。他意气风发,跟她讲他的梦想,他在认真地学习洋文,争取学校的保研名额。俞劲青告诉她:“你放心,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绝对会去风风光光地把你娶回家。”
住了两天,庄云碧在心爱的人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为了这份爱,她已经做好所有的准备去面对家里长辈的压力。她知道俞劲青跟他们这些人不同,他们会有一个不同于农耕生活的未来,为此,她也需要成为他强有力的后盾。
偏偏,家人总是会出于为你好而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一回家庄云碧就发现姐姐庄云翠竟然用自己的名字和媒人介绍的对象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上除了照片是神似自己的姐姐,其他所有的信息都是自己的。
关起来、软禁,庄云碧送不出去任何的消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有了丈夫。她性子刚烈,丈夫性子温和,丈夫自知这段婚姻如何而来,什么都顺着她。时间久了,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没有了坚持的理由,庄云碧也就接受这段婚姻了。
等到俞劲青回来时,再没有村口翘首以盼的姑娘,只是有人告诉他庄云碧已经嫁人了。父母也不再这个世上,俞劲青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就这样远离家乡跑到广东去创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