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自那日几乎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后,谢婉处事愈加谨慎,凡事皆要镇定地思前想后,才做决定,然而军中难免时时遇到情况危急,迫她常如绷紧的弦,难得片刻的松懈。可是谢婉终是拿出惊人的毅力,一应承担下来,未有一丝退缩和迟疑。
遭遇先行的兵力搔扰之后,大战的序幕渐渐拉开,时至七月初,终于到了兵临城下的地步,白炎率大军将天阑团团围住,发动了几次凶猛的进攻,皆被守城的天阑军压制下去,于是他们不再轻举妄动,只在城外安营扎寨。城中居民见攻城军队闹腾了两日便消停下去,都道只要谢将军在,这城便不会失守。唯有谢婉心中暗暗焦虑,若是敬帝派不来救兵,城破,也终究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此僵持了十多天,白炎军开始沉不住气,除又增加围城的兵力之外,每几日还会遣部分兵卒在城下佯攻搔扰,意图令守城军队时时作惊弓之鸟,疲于应对,将其渐渐拖垮。敬帝的援兵一直没有到,谢婉只得率军死守孤城,纵使每在城中巡视一次,就更添几分焦心,她面上却始终一副岿然不动的镇定,稳如秤砣,压住了满城的军心民心。
这一日,白天城头上擂鼓呐喊闹够了,晚上终于安静下来。锦儿在书房中翻遍兵书,也没有找到眼下时局的解围之法,不免烦恼,搁下书出来走走。
已打过三更,夜凉如水,大营中的将士不是在城头镇守便是已经在营帐中酣睡,四处空空荡荡。锦儿路过前厅,见其中灯火已熄,以为谢婉已经歇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可是侧耳一听,却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传来。穿厅而过,只见中庭内,谢婉正在月下耍□□。
谢婉几乎从不用刀剑,只使□□。多年来炉火纯青的功夫,此刻全部在她的一招一式之间展露无余。一柄□□在她手中,稳而不死,活而不滑,犹如一条蜿蜒前进的龙蛇,嗖嗖地鸣响,不论是刺还是上下左右地磕、格,灵动的劲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令人有些目不暇接。
锦儿站在门厅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这一串串酣畅的招式,刚劲有力,干脆利落,仿佛倾尽谢婉心中的焦虑与怯懦,直把无所畏惧的刚烈豪情,借每一个动作尽情泼洒出来。正看着,谢婉突然把枪一收,转过身道,“锦儿,出来吧。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锦儿走下中庭,摇摇头回答,“睡不着。”他深吸一口气,“婉儿姐,可否让锦儿陪你练几招?”
谢婉微微一笑,点头应允。锦儿伸手抽出所佩长剑,道一声“得罪”,便起势应战,眼中略带寒意的光芒,令谢婉暗自欣慰,这孩子是越来越像样了。
二人交手,顿时刀光剑影,锦儿小心接招,却冷不防谢婉一个躲闪,扭回身,手腕稍稍一抬,只轻轻一挑,锦儿手中的剑便哐当一声落地。
“你输了。”谢婉脸上带笑,骨子里渗出丝丝倔强的傲气。仿佛她赢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人,却是所有压在身上的困顿和严峻。
“锦儿服输。”锦儿弯腰拾起剑,轻拂去尘土,复又佩在腰间。
谢婉转头仰脸,对着空中半钩下弦月,笑意慢慢褪尽,余下坚如顽石的眼神,半晌,才缓缓说道,“锦儿,若有朝一日你上了战场,切不可如今天这般拘谨。与敌手挣命,岂能手软。”
“锦儿……记下了。”
第11章 十一
天阑被围已经十多天,谢婉力镇军心,誓死守城,然而援兵不至,城中物资渐渐耗尽,越来越苦于支撑。就在此时,持续搔扰的白炎军突然停止了攻势,连续数天的安宁反而令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风暴前的死寂。
午后,传信兵送来一封书信。谢婉拆信读完之后,满面惊疑,心中的翻腾全涌到脸上,片刻之后又压了下去,覆上一层严霜。她缓缓将手中的信一攥,慢慢地用劲搓揉成一团。
“婉儿姐?……”锦儿询问般地轻声唤她。
谢婉伸手示意锦儿不用再问,道,“今夜我要出城一趟,若是三更过后没有回来,”她转眼看着锦儿,“就由你暂代我统领全军。”
锦儿跟随谢婉数年,深知若非有重大缘故,她绝不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背弃守将职责出城,不由地脸色一凛,上前沉声道,“婉儿姐,兵荒马乱,一个人去,终是不妥,请让锦儿护送你。”
“不必。”谢婉从未对锦儿用过如此断然的语气,“你留在大营,以应不测。”
“只要谢某不死,定会回到大营的。”谢婉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眼神里还带几分自嘲的轻蔑。在她不长的人生之中,还从未见识过所谓天意弄人,居然可以捉弄到如此荒唐,如此惨烈的地步。
锦儿虽读不懂谢婉的话,却不再多言,单膝跪下一抱拳道,“锦儿领命!”
策马出城,谢婉一路看到的尽是断壁残垣,家居日常之物散落一地,有些已被战火焚了一遍。路边躺着躯体,或是□□着,挣扎着奄奄一息,或是直接没有了生人的气息。从军这么多年,她曾经见过无数战场,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辛酸。
约定之地,早有人等在那里。残月如钩,惨无颜色,可就是这样单薄的月光中,谢婉还是远远地一眼认出了那人。不会错的,简辽,曾是昔日并肩的战友,现在是白炎军中的简将军。
谢婉翻身下马,与故人以这般身份在这种光景下重逢,实在是做梦都始料未及,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愿开口。
“你……当真来了。”半晌,简辽缓缓地说。
“是。”
“这些时日……谢将军别来无恙?”
“怎会……”谢婉一想到别来无恙这样无关痛痒的四个字,顿时就怒火攻心失了常态,冷冷地说到,“不必多言,今日为何要我出城一见。”
“……”
“说白了,你是来劝降的吧?”谢婉冷笑。
“……”
“好,你不说话,我且问你,当日消息传来说你战死,而今你为何又在白炎的帐下,做一员猛将?!你手下枉死了多少弟兄,你有什么颜面回天阑来见我!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大将军!”
“谢将军!你且冷静一下。”简辽胸口急促地起伏,却勉强压制了一下情绪,“我等皆是军人,在谁帐下不是提着脑袋出生入死。诸侯相争江山易主,孰是孰非,谁说得清楚。当日白炎他未取我性命,不计前嫌给我兵权,给我施展的空间……”
“这便是你的想法?”谢婉的笑容带了刺心的轻蔑,“这就是你助纣为虐的理由?!”
“他,他还说开国之后,定要重振山河。”简辽有些失了底气。
“重振山河……白炎是什么人,你信他?!”
长长的沉默。
简辽理了一下思绪,再次开口时声音多了几分往日的语重心长,“谢将军,你思量清楚,改朝换代又算得了什么,民以食为天,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他们便愿做谁的子民。多少年之后,谁还记得你,谁还记得我?战功、官爵、荣华富贵,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若是不看重,你至少为你最挂心的寻常百姓想一想,继续让软弱无能的敬帝统治下去、饿殍满地比较好,还是让炎帝给他们新生比较好!”
“你不知道他们会屠城么?!”谢婉的眼神像利刃一般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你说的是把全城会反抗的人全部杀光之后,给愿意做奴隶的人新生么?!”
“婉儿,我是可惜你一身的才华……”简辽叹道,却被谢婉断然喝止。
“你住口!婉儿不是你叫的!”
谢婉紧拧双眉,一闭眼,干燥的刺痛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然而她紧紧咬了一咬牙,“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已是陌路。”
谢婉飞身上马,正欲扬鞭,只听背后简辽沉吟一句,“罢,谢将军,明日卯时,白炎军将要全力攻城,望谢将军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谢婉一路马不停蹄奔回大营,才刚刚二更天。锦儿见她毫发无损地回来,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端茶上来的时候,却见谢婉脸色惨白,方惊觉事情不对,又不便开口问,只得端来椅子陪她坐着,静待她开口。
二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对坐了半个时辰有余,才听得谢婉一声叹息,抬起眼来,有些许迷茫。锦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谢婉有这失了魂般的神态,可是他早学会了她遇事不乱的沉着,此刻只拿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盯着她,一如常态般问道,“婉儿姐,这茶凉了,可要我换一杯来。”谢婉依旧直着眼,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