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小酌+番外(30)

瞬间醍醐灌顶。

三千个陌生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想想就心里渗凉。

待为我解惑完毕,桑问又换上一脸成竹在胸的戏谑表情,“兮白,你如今顾左右而言他,是对舟心中有所怨恨么?兮白,你得明白,即使你同鲛人族族君关系好,可他毕竟魂飞魄散不得复生,你也不必将此仇记在舟身上。”

我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是相救阿玉,甚至已经打算问你如何施救,何时施救,只是……”我又朝桑问递过去一个自以为似笑非笑的眼神,“只是既然你主动提起冬寒一事,我现下也改了主意,不想救你的舟了。”

阿玉在楼熙身上瞧上去颇为惬意,无一处灾祸病痛的样子。

桑问眸中光亮频频闪动,“舟于你有恩亦有情,若不是他,你区区一个小小草灵如何能出得了地府?兮白,你不能忘本。”

我嘻嘻一笑,将白森森的牙花子笑给他看,“可我怎生却觉得在忘川边成日看走马观花也比如今这磕碜日子好太多?”

这话其实说得很实在,如果当年我没有追随阿玉出来,那现下我应该也每日安生听白无常说段子看各色鬼魂往来,兴许再几百年,我就往二、三重天登仙道了。

只是同我与桑问所说相反,我心中其实十分向往与欢喜外头生活。

原来一直与我相谈甚欢的这个纨绔子弟是故人。

要占据话语决定权,才有做考量的余地与心力。所以尽管心里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快焖熟的蝼蚁,我却还是压着心性与尽量情绪不外露的同桑问周旋。

接下来要谈条件,要拿回桑问让阿玉将他当成夜兮白的损失。照戏折子里来说,这一出既非“欢沁”,也不是“哀声”,而是“夜袭”。照市井街坊吵架骂战来说,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反观桑问,果然也垮下一直堆砌的虚假笑面,“兮白,如若你不救他,舟便会魂飞魄散。你为了一个下贱鲛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舟死?”

我漫不经心道,“冬寒尸骨无存,这笔账又要怎么算,拉着玉枯舟去陪他岂不是很好?”

桑问一脸鄙夷,“舟与你相识恁久,就凭一个姿色上乘点的鲛人便破坏殆尽,原来兮白你也不见得对舟感情如何深如何依赖么。文劫在我面前还将你说得如何情真意切,我才从雪山出来寻你,却不想是这般景况,啧啧,舟真是……”

他忽然又凑过身来,温热鼻息甚而喷在我脸上,熏然幽香,唇际勾出一抹笑容,有些娘娘腔腔。

“兮白,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松动。不如这样,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如何?你拿捏着筹码,便给出一个条件,我答应你,然后你救舟,如何?”

我避开他,缓慢摇头,“三件事,答应我三件事,少一件也不成。”一件太少,我一直贪心不足。

桑问思索了片刻,方皱着眉点头答应。

我又问,“你先说如何救他,我再说出我的条件。”我心中无愧疚,也无其他,理所当然得很。

桑问嗤一声,“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等心机?真不似文劫口中那个天真无害的夜兮白呀。”

他又捂住嘴突然咳嗽几声,脸憋得通红,顺了许久的气才缓过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兮白,你身上有大乘佛气,平日隐在你精血中,而舟的伤也只有大乘佛气才可施救。所以,一月之后月圆夜,须你半盏心头血。”

这话听上去很凶狠。

见我沉默点头,桑问肩膀骤然松下来,长嘘一口气,道,“那就说出你的条件罢。”

我伸出不大好看的手掌,竖起中间三根,因着长久倒膏膜做□□生出几层厚茧。

“一,既然有一月时长,那便让我做回自己,而你,与文劫彻底离开一月。”我转过身朝空旷谷中轻呼一声,“文先生,许久不见。”

不多时,飒飒风声吹过,卷起地面枯叶飞舞,紫衫白面的文劫转瞬出现在我面前,既不低头也不姿态高昂,只淡淡道了一句,“兮白。”

我早就该想到,此间风景一板一眼,伴着仙人气息若隐若现,极其熟悉。桑问又说到许多他从文劫口中得知的许多事儿,且说得他二人关系也甚为熟稔,这下连我这个历来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想透彻了,可不就是我那刻板西席先生文白脸儿么。

桑问垂头思索片刻,方道,“好,如你所愿。”

“二,阿玉醒来之后,不必告诉他是夜兮白所救,我只要这一个月,之后无论你告诉他是你或者文劫舞难,又或者阿猫阿狗所救都成。”我既然求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再自欺欺人也毫无意义。

桑问抚掌,“我求之不得。”

“还没完,还有第三,让冬寒,也就是你口中的鲛人族族君哥舒让,让他复生。”

我希望冬寒活在这世间,而不是我心里。

意料之中,桑问骤然脸色大变,“荒天下之大谬!这不可能,魂飞魄散至今也没复生先例。”接着他朝文劫递了个眼色,饱含阴霾。

心念电转,我知晓桑问这眼神意味,忙回过头朝文劫眯眼,眼皮子颤也不颤,“文西席,若是你要擒小白,也得明白,这一个月里,小白有千种方法自绝。”

文劫眼神有些歉疚,话语却决绝,“兮白,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有情,却不想你如此执拗,虽则舞难与陛下素来疼你,连你私下离开西海也未曾追究。可如今事关陛下性命攸关,我唯有对你不住。”

一匹白练流光自他手中滑出,薄如蝉翼,质软而轻,我记得这是文劫极少取出的佩剑“萧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此形势又逆转一回。

端看文劫如此郑重其事,似乎有意要生擒我,我也缓缓站起身来,“老师是否知道,颂禅殿中有神册命格之类相关记载,小白悉数翻过,而老师并非阿玉或者迦叶那般品阶身份,所以在凡间自是无法动用仙灵伤人。”

我又习惯性咧开牙花子,笑都假模作样,“正好小白曾经修习过两百年凡人皮毛技艺,如今也算小有所成,虽则无法伤人,倒是能自绝于此。既然桑问与老师都不愿答应我让冬寒活过来,我便随阿玉一同魂飞魄散,我不算亏,你们也赚不着。”

此举无礼至极,却是因我无奈,也别无他法。我连御风都不会,劳什子大乘佛气又不知如何动用,遑论逆天改命,让尸骨无存的冬寒醒来。

文劫持着萧杀剑蠢蠢欲动,周遭甚至有肃杀风音卷起枯叶。

我状似有恃无恐,满脸猖狂,张嘴露出舌尖卷起的银针,隔枕骨对准命穴,直愣愣看着文劫,“老师,索性来赌一把如何?看看是老师软剑迅疾,还是小白口中银针更快?”

实则我心中无半点底,只因不论冬寒醒不醒来,阿玉我都是要救的。

我同他足足无声僵持了半炷香有余,桑问在一旁连咳嗽都屏住。

最终桑问的声音颤巍巍自左侧传来,“你们都莫妄动。据我所知,九重天有一物事,名为棱晶盏,此物乃木神句芒所制,用来结凡人/妻子魂魄,这点卷册上曾经有过记载。”

我皱眉,“那是什么?”

“这棱晶盏便是用来盛放破碎魂魄气泽,收一星哥舒让当初残下的气泽,将养个万儿八千、千儿八百年,指不定也能养出个齐整魂魄来。”

如此甚好。

我面上仍然袖着双手,直视文劫,“老师,那棱晶盏在何处?”

不知在我瞧不见的地方桑问又递了眼神与文劫还是怎生,文劫倒是收了萧杀剑,静静道,“棱晶盏是九重天天帝幺女容泽嫁与我西海龙尊的陪嫁嫁妆,此物贵重,如今自然在天女手上。”

老闺秀太过狠毒,在她这座巍峨壮丽的雪峰面前,我充其量就是根矮丘陵上歪歪曲曲的灌木。

于是我侧头看了一眼桑问,后者正朝文劫气急败坏正翻白眼,我朝他笑笑,“桑问,棱晶盏一事,那就多劳你与老师了。”

桑问心不甘情不愿收回表情,低头思忖许久,方道,“一言为定。”

只有这一次机会,好歹得幸我还是赌赢了。

桑问眉头紧锁,口中慢道,“想不到,我真是想不到。”

我挑眉看他,他轻叹一声,道,“连你也变成这样。”

我取出舌尖卷着的银针,并着原先手里暗藏的一并装进衣襟暗袋里,道,“若是一成不变,夜兮白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凡间并不比西海好过多少,不过胜在刺激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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