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字一旦出口便意味着生离,王宝钏守在寒窑十八年等来薛平贵,尾生等心上人不惜抱柱而亡。
一个人等另一个人,等到是幸运,等不到是常态。这是她从小就在血泪实践中总结到的道理。
爸爸妈妈说让她等,她等了十几年也没见人影;那个小时遇见的男孩要她等,后来不了了之。
等总是要耗费大量时间心血,运气再差些穷其一生也终止于分别那一刻,再无见面之期。
而杨青青的运气一向很差。
杨青青泪眼模糊,二十多载时光倏忽而过,小时赌丢了父母,现在她又要丢了爱人。
她牢牢环着他的腰,将头埋在怀里,血和着泪水夺眶而出。
“你要好好的,看着绵绵长大嫁人,如果遇到难事就去找金鱼,虽然他一直看不上你,但他会看在绵绵的份上帮你。”
杨青青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绿衣那个丫头喜欢你很久了,有她在你身边照顾我比较放心,至于那个子宁反正我也管不了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哭的悲切,“元启铭,我怕……”
没说完的话落了音,元启铭抱着她轻轻笑着,道:“怕什么?怕阴司地狱那些牛鬼蛇神么?青青一生为善,不愿为难旁人,肯定是要登仙的。”他顿了顿,道:“还是再入轮回好了,这样我才能找到你。你来世一定生的不要太好看,这样便没人跟我抢了。”
元启铭望着她的眼睫毛沾上晶莹泪水,望着她因呼吸困难微微张开的唇,望着她闭上就再也张不开的眼睑,望着她慢慢变冷的身躯。
就这么一直望着她,金渝来时,他还在望着她。
金渝蹲下身,探了探鼻息,差点骂人,“杨青青,你说过咱们两个要同生共死的!”
元启铭笑着仰起脸,望着来者,轻轻哦了一声,道:“她是怕没有我。”
云松院里,熟睡的绵绵像是做了噩梦一般,拼命哭嚎起来,守在旁边的绿衣抱着绵绵,找到坐在花园中笑到岔气的元启铭。
孩子哭闹声,元启铭笑声,此起彼伏。只金渝还算冷静,默默流泪。
闻讯赶来的满府仆人接连跪倒。
元启铭笑不动了,便伏在冷若冰霜的躯体上大哭起来。
彼时,元懿昭正在杨青青宫里老老实实的等她回来。
等的时间久了,有些无聊,便拿起炒过无数佛经的狼毫小笔细细描绘起来,蘸满墨水的笔尖刚靠近宣纸,墨滴便怆然而下,弄污白纸,似是谁的泪滴久久不干。
这时,从外边匆忙跑进来一位宫人,禀报了睿王府实情。
元懿昭面无表情挥手让人退下,等孤身一人时,才呕出一滩鲜血,完完整整落在那张白纸上。
堂堂一国之君,连伤心难过都是这般小心翼翼。
他无措了一阵,才命人摆架睿王府。
他要去看她最后一眼。
府中一片苍凉,刺目的白中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朝霞为其镀上了一层华丽的红色,是棺中女子最爱的红色。
元懿昭步履蹒跚走到棺材旁,匠人加班加点才赶出来这么一口粗糙棺材,被他不顾一切的推开棺材盖,红衣女子面容如生时一样,安静的躺在里面,手上紧紧握着一块玉石。
元懿昭极目望去,元启铭像个木头呆呆伫立旁边,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被金渝绳索缚住的手脚。
元懿昭走近他,嘴角挂起不屑的笑容,道:“生时在一起又怎样?朕要把你们一个埋在山南,一个葬在海北。朕要你们永生永世都不得见面!”
元启铭空洞无望的眼神逐渐汇聚了一点光,手脚被锁链弄破了皮,血肉模糊,但他就是不觉疼,大概是心疼压倒一切,皮肤之痛反倒让他好受了些。
元懿昭又道:“朕会为她扶棺送行,而你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这睿王府中,不得外出半步。”他转身要走,“等绵绵出嫁时,朕会以公主之礼帮她找个称心夫婿。”
七日后,天子扶棺南行,那口盛着红衣女子的棺材被埋在山南,化尘化土从此无名。
那个叫子宁的女子原本是黎朝公主,被杨远当侍女养在身边,元启铭知晓后就把她交给了黎朝遗民,要折腾随她们折腾去。
传言黎朝公主当着那些为数不多的遗民的面,自刎身亡,死之前还在酒菜里下毒,带走了复国最后一点希望。
又是一年六月十八,杨青青的第十个祭日。
金渝带了坛浊酒去看那位鳏夫,当他来到花园时,满目雪白中一个萧瑟背影伫立花间,仔细打理着娇嫩的六月雪。
金渝随地坐下,压倒一片花草,那个男子回首训斥道:“你压倒了青青最喜欢的花,回头我要跟她说你!”
第30章 结局
男子白发苍苍,身子伛偻,笑起来却还是依旧好看。
金渝问道:“绵绵呢?”
“金鱼叔,你想绵绵了?”才十岁的女孩眉目清朗,是个美人坯子。
金渝摸了摸那头湛黑的头发,发愁道:“把金鱼去掉,叫叔叔,别学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亲!”
提起青青,又是一阵沉默,反倒元启铭释然的笑了笑,道:“绵绵,去找你绿衣姨,爹爹有些事要跟你金鱼叔说。”
个头才到元启铭腰际的绵绵笑着扑到他怀里,一如当年那个红衣女子笑意盈盈从极远处跑来,最后沉醉在他怀里。
元启铭抱着这个爱穿红衣的丫头,笑道:“绵绵越长越好看了,再大些提亲的人肯定会踏破咱家的门槛。”
绵绵仰起绝美小脸望着他,嘟嘴道:“爹爹常说我长得像娘亲,照你这样说,娘亲岂不是更漂亮?”
元启铭温柔的抚摸着发顶,柔声道:“在爹爹眼里,你娘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亦是最勇敢的女子,就连爹爹这个男人也比不得。”
“爹爹你这么老,娘亲若真是美人,怎么会看得上你?”
童言无忌,元启铭从不与她生气,只在她五岁生辰时不知从哪儿听了谣言,说娘亲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元启铭狠心之下把她关在云松院的小屋里,饿了一天才放出。
元启铭不知如何作答,倒是金渝笑眯眯的开了口,道:“你娘亲自然是天下第一美女,只不过眼神不太好,才看上你爹爹这么一个废物。”
绵绵气赳赳的瞪了他一眼,“不许你说我爹爹是废物!”
金渝忙笑道:“你哪只眼看见我说你爹爹了?”
“明明刚刚说过!”
“可有人作证?”
“爹爹作证。”
“当事人上不得大堂,做不得证人的。”
元启铭赶紧结束略显无聊的斗嘴,道:“快去找你绿衣姨。”
绵绵撅着小嘴一步三回头的离去,绵绵这个小丫头性格霸道,平日总说爹爹长得又老又丑,也只允许自己说爹爹的不好,其余人就连金渝也不能。
金渝望着渐渐消失的红衣,眯起双眼道:“越来越像青青了。”
元启铭小心拨开花丛,撩袍坐下,道:“青青一去十年,开始每天都会来我梦里,最近却是就连梦里都不得见了。”
金渝喝了一大口酒,道:“竟然十年了吗?一切好像都在昨天。”
元启铭接过他手中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怅然不语。
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似在回忆什么。
元启铭淡淡道:“昨天我看见青青一身红衣,及膝黑发,她还是那般年轻,望着我直笑,笑我花白了头发,佝偻了身躯。”
“不用问大夫,我也知道最近几天我可能要随青青去了,生来无珍物,唯绵绵一人,还请金渝兄看在青青的份上代为收养!”
金渝又喝了口酒,道:“你们有事忙你们的,我自会帮忙照看。”
元启铭起身恭敬一礼。
“我与青青是换命的交情,元启铭,你算什么?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竟让青青为你舍命。若非你她又怎会自饮毒酒,短折而亡?我还真是想不通了…… ”
元启铭走到云松院,绿衣大概带着绵绵出去玩了,小小的院落空荡荡的,其实没了那个红衣女子,走到人流湍急的大街上,他也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那一摞摞的画纸,上面无一不画满了一个红衣女子,或喜或怒,栩栩如生。
元启铭曾对这个红衣女子说过,闭上眼都是她的怒容,其实不然,他一直没告诉她,她的嬉笑怒骂都深深刻在了脑子里,想忘也忘不掉。这十年,想她了,便提笔画一幅肖像,现在这些画像塞满了小小的书房,原本搁书的书架也被用来放画像,地上,桌上,目之所及,便是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