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手上扇子一顿看过来,眼眸微转笑出个淡淡月牙,声音轻轻的:“她来了呀。”
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宁味裹着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雪狐皮披风两步穿进来。
她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将手罩子中的暖炉取出来塞给云裳,罗衫上前给她解着披风,仔细抖了上面的雪递给了候在一边的竹息挂好。
玖梅园暖阁修得并不大,两位主子几个宫女一站,屋子里就满满当当了。
竹染领着宁味坐到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另外一边,几上摆了些蜜饯果子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皇后从后面走出来,见着宁味眼睛一亮,出声:“宁妃妹妹一路过来仔细着凉,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吧。”
宁味起身规矩行礼,皇后免礼后,两人对面而坐,她垂眸看了看桌上的姜汤,姜味冲鼻,她忍不住不留痕迹皱了皱眉。
这小动作自然落在了皇后眼中,心下感慨重重,这么多年,她不爱吃姜这一点倒是全然没变。
宁味刚打算将手从手罩子里取出来拿汤勺,却被皇后抢了先,开口笑道:“瞧本宫这记性,煮着的茶应是好了,妹妹一路走来,不若还是先吃口茶,这姜汤一会再喝也可。”
她如此说,正合了宁味心意,手缩在手罩子没动。
皇后瞧着宁味身上的素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上的绣纹栩栩如生,真像是裙边开了几簇冬梅,逗笑了句:“今日请妹妹过来赏雪观梅,没成想妹妹倒是自己带了些过来。”
竹染端着茶过来正好听到皇后这句俏皮话。
宁味听闻只垂眸随意扫了裙边图案没出声,将手上罩子摘了伸手取了桌上白玉茶盏自顾自吃了一口。
入口是淡淡的花香带着丝水果的清甜之味,她顿了顿,看了眼杯中,皇后请她来赏雪不品龙井普洱备着的竟是她从前喝惯了的果茶。
宁味搁了茶盏,这才抬眼看过去,进屋后第一次仔细打量皇后。
与往日大气华丽的装扮不同,皇后今日挽着松散的单螺髻,落了些碎发,耳畔上挂着小巧圆润的珍珠耳坠,素净着脸只在唇瓣上按了点胭脂。
这样子,宁味瞧着眼熟。
也让她越发摸不透皇后今日请她来是什么意思,接帖子的时候她以为是一般的后宫妃嫔宴会,到了地方才发现皇后独请了她一人。
装扮茶水准备虽处处妥帖,但都不合规矩。
不合皇后宴请宫妃的规矩。
皇后见她一双丹凤眼毫无掩饰地看过来,眸中的疑惑清晰直白,看人时格外专注认真。
被她这么一看,皇后只觉得心口一紧,随即脸颊不知何时和唇成了一色。强迫自己别开眼,手忙脚乱去拿桌上茶吃。一口水下肚,从喉咙到五脏肺腑都被蜂蜜那丝甜给沁透了。
“皇后娘娘今日过来当真是请臣妾赏雪?”
耳边她的声音清灵,皇后搁茶盏的手一颤,茶杯碗碟响了几声。
皇后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已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垂睫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要单独和宁妃说,不许任何人打扰。”
罗衫动作迟疑,见宁味暗中对她摆手才带着云裳跟竹染竹息一起退出了屋子。
暖阁安静下来,屋里噼里啪啦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些。
皇后额上出了些许细汗,望着对面静坐的宁味,咬了唇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许久才紧了嗓子小心翼翼问了句:“阿宁,你为何不唤我令仪姐姐了?”
宁味没想到她大费心思要自己过来竟是为了这句话。
难怪她今日如此打扮安排,原来是记起了从前。
宁味没有回话,只觉得屋子里热得很,拿起茶盏又吃了一口,脑子里却翻腾起来。
倘若……倘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她还真是得唤她一声令仪姐姐。
第27章 兔子
淮阳卢氏三朝丞相,书香门第清贵守礼名天下。卢家嫡长女卢令仪自幼读诗书习六艺,大气秀丽知书达理,六岁之前在皇亲国戚遍地的渝京城仍旧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第一贵女。
直到她六岁那年,谢家从边境接回来幼女。
其父谢逾是谢家诗经门里独一个武状元郎,自小习武十二岁便随军打仗,十四岁是皇上钦点的骠骑将军。其母王宁华为王家独女,家中排行最小,千娇百宠受尽疼爱。
王宁华因与谢逾一见钟情,私自嫁与谢逾随军出行,生下一女。二人夫唱妇随成大周边疆一段佳话。岂料后一次战败,谢逾意外战死沙场,王宁华知晓消息后殉情而死,可怜只剩下五岁的孤女。
消息传回渝京,谢老爷子失幼子痛心疾首几日不能上朝,让长子谢清告假亲自去将幼女接回抚养,王家和谢家也因此事一时结了死仇。
卢令仪便是在六岁那年知道有谢宁味这么个人。
按理说皇城女娇,个个儿心气甚高谁也瞧不上谁,渝京第一贵女左右不过是个头衔,卢令仪本也不甚上心。
可渝京总有源源不断的关于谢家小姐的传言,一时说她身份虽贵重却蛮横不知礼数,一时说她从边境过来,身有异味茹毛饮血没有丝毫小姐姿态。
一来二去,她也跟着对这个怪小姐起了几分好奇。
一年春宴半途突下了大雨,众人皆被困在桃林的凉亭中,她怀里抱着的白兔不留神蹿了出去。
那兔子她一直悉心养着,甚至宠爱,突然丢了,急得直跺脚。可雨下得太大,丫鬟奴才也不好去寻。
第一次见谢宁味便是这时。
漫山桃花被雨水淋湿,天色晕黑一团,远远有一顶青油纸伞沿着凉亭碎石道挪过来,伞面遮了大半个人,只能看到一双绣着雪莲花的花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坑步履轻快。
到了凉亭边,油纸伞才后挪了些,伞沿上甩落的水滴划跳过那双挑起的丹凤眼。
谢宁味立在亭外左右瞥了瞥,不知怎么在一群小姐中一眼盯住了她。弓在怀里的左臂伸出来,白玉似的掌心里揣了只淋湿了点毛在发抖的兔子,她睨她:“是你的兔子吗?”
身边的丫鬟见状赶快上前接过兔子,卢令仪刚要道谢,她却不理会转身就走,雪莲花刚开了两步,脚步停顿扭身回来,把手上那把青油纸伞收了递给她。
纸伞上雨水顺着伞撑落下,二人之间一时静得只听到雨水滴落的滴答滴答声,卢令仪愣了愣没有接,只听谢宁味有些不耐烦道:“兔子淋多雨会死的。”
她这才接了伞,瞧着那人再次走进雨里,青衣半湿似乎要和山色融成一片。
心念一起,她头一次顾不得什么举止端庄,急促高声问句:“你叫什么名字?”
雪莲花顿了下,侧身对着她远远抿了嘴角,眉毛弯进了半卷潋滟春光,远远回了声。
“谢宁味。”
声音清灵,让人恍惚。
直到卢令仪回神才发现谢宁味已经走进了桃花林中。
那时她忽而想起自己曾听过一句赞誉,“渝京之美,美在宁华”。从前她只当这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那日之后,她知这话是真的了。
后来兔子还是死了,谢宁味却开始入了卢家闺阁成了卢令仪的闺中密友。
直到卢令仪十六岁进宫成了大周的第三任新后。
入宫前,谢宁味曾来找过她,黑瞳白仁满是赤诚同她说:“令仪姐姐要是不愿入宫,阿宁粉身碎骨也是会帮姐姐的。”
愿或不愿?
卢令仪从来没想过这些,她自打出生,之后余生便是为了这一刻,只要她身上还流淌着卢家的血,那进宫便是她逃不开的宿命。
只不过,谢宁味趴在窗上同她这么说时,她依旧是红了眼睛,能得她如此惦念,她已然觉得够了。
千不该万不该,怪她不该贪心,若她不贪心多说了那一句话,她和她之间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红泥小炉上烧着的茶壶水沸了,滚烫的汽水舔上茶盖,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皇后怔怔看着从盖子下急促蹿起来的几丝水汽,瞳孔骤缩眼睛重新聚起了神,僵笑了声,起身往里走:“一时失态倒是让妹妹看笑话了,没防着水都煮开了。”
脚下刚走了两步,就听宁味沉声喊了句。
“皇后娘娘”
她步子一顿,脚掌钉在原处。
“你为后我为妃,你我之间,此生如此,何谈什么姐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