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尖尖白米饭(3)
胖刘肥腻腻的一张大脸带着三分喜庆,露出一口被烟龋黄的牙:“小孩儿刚抱上媳妇儿,今晚上准备回家睡,这会儿正收拾棉衣裳。”
宋唯默默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下午四点半,如若是回市区,这会儿也应出发了。
老周像是并不喜欢他口中的这个“小孩儿”,皱着眉,骂了一句:“小玩意儿整天心都没在班上,娶个媳妇儿可嘚瑟坏了。没点长进,畏畏缩缩的,不成气候!”
老钱笑了:“您都嫌弃几年了,见天儿地要把小孩儿退给市局,也没见张这个嘴。”
老周直摇头:“我倒是想退,一个大小伙子,我还没张开嘴,哭得鼻涕眼泪乱飞,谁见过这样的鳖孙,闹得人心慌!”
老钱看了一眼宋唯:“这是……这一定是新来的大学生!”
“可不是,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老周点点头,颇满意地拍了拍宋唯:“宋,这是胖刘,刘一洲,这是老钱,钱三海。这是小宋,宋唯,市局新分来的大学生,公安大学毕业,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你们认识认识。”
老钱和胖刘笑着同宋唯寒暄一阵,也就匆匆离去。
今天是腊月十八,近年。
厨子老李正在厨房,一副大师模样,扎着马步摔馅儿包饺子,老周把宋唯安置到宿舍,下铺满了员,铺了各样蓝条条红花花的被褥,有个倒了通宵的捂着被打呼噜,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一个极瘦削的少年在垂着头折包裹,看着弱质,手也笨拙,两条布绺子,横竖怎么捆,都不平展,两件夹袄和两件警服不时地被挤压出来。
宋唯放下行李箱,目光却被他吸引。
穿着破夹袄和警裤的模样,却莫名奇妙的文弱精致,仿佛他是一副绣娘们绣了仨月眼瞎了才绣出来喊着“真妙”“真妙”的芝兰玉树,嗯,还配了点雪花红梅,秋水横波,春山白鹬,四时都在,四季皆美。
倒了通宵捂着被的那个从被窝里发出一嗓子:“山儿,这次回去,别忘了把豆沙酿的黄酒带回来点。咱俩大年初一的班,犯困。”
那个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唉”。
宋唯站了好一会儿,那少年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朝门外宋唯的方向看了一眼。
宋唯愣了。
唇红齿白眼睛大,上上下下连手都像汪了一兜水,这叫什么男人。
他一定就是大家口中的“小孩儿”,不能说他长得像个漂亮姑娘,可又偏偏乌发大眼,脸部的线条非常流畅柔和,皮肤白腻到几乎散着桂花糖的甜味,因此只能说像个小孩儿。
宋唯觉得这人多半是个协警,因他感觉不够敏锐,一直没发现他的存在,显然并未经过专业的训练。
小孩儿总算绑好那点东西,往背上一背,终于站直。
一米八多的个头。
却也是刑警或者警察学院招生的普遍身高。
他有些漠然地从宋唯身边走过,宋唯淡淡问了一句:“你多大了,小孩儿?”
小孩儿斜着大眼儿,一拳头捶宋唯头上了:“叫你大爷的小孩儿,喊师兄!”
这颗糖,甜到忧伤。
第4章 不羁的风(1)
被群山环绕的城市,远远地望过去,视野是如此开阔,就像21世纪才有的全景相机拍出的那个模样,雪中的山在雾气中半露半隐,露水凝结成冰,有其野趣。路上脚边都是枯枝,可是偶尔也有点点樱红野果,叫不出名字,然而在摩托中顶着风,那股属于爆浆的果子才有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蹿。
小孩儿骑着偏摩托,带着土灰色的毛线帽,哼哧哼哧开了二十公里,总算从群山中看到依稀热闹的人群。
这会儿六点半,街头巷角的大喇叭正在放扫雪知识、烟花爆竹安全保护知识和一些港台歌儿。走到三田街时,刚好在放《不羁的风》,歌词衬他,应景。
“曾扬言不羁的心只爱找开心,快慰过了便再独行浪漫过一生尽力笑得真,掩饰空虚的心。”
偏三轮上刷着警徽和标识,大家都不自觉让开,小孩儿得意洋洋,耀武扬威,骑得更快。
拐到巷子口,炸油条的还在忙活,围着一身油腻腻的胶皮围裙,手指却非常灵活地扯面下油锅,小山的摩托嘟嘟地凑了过来:“咋还没歇业,狗子叔?二成和大多都还挺好吧?媳妇儿算算日子也该生了吧?啥时候摆酒提前招呼。油条来一块钱的!”
“这嘴快得容不上人开口。都挺好,劳你惦记,儿媳妇这两天就要生了。”卖油条的笑:“过了这两天,到小年儿就不干了。年后摆酒,你们都来,管够。发工资啦?你媳妇儿刚买过,甭买重了。”
小孩儿点点头,嘻嘻笑着,又嘟嘟嘟地开走了。这一路结着冰的眉毛眼睫毛,迎着风似乎也并不觉得冷,小孩儿见人就咧开笑,见牙不见眼。
巷子里的人都喜欢小孩儿,小孩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没妈了,吃着百家饭,就这样,一天一天也拖大了。
小孩儿到了家门口,使劲儿摁着摩托车铃,直到屋里正在出锅炸酥肉丸子烧肉的豆沙听见,匆匆擦手,推了门栓,跑了出来。
两条辫子也有些欢快地甩了起来。
到她这儿,大喇叭嗷嗷着《不羁的风》高潮段“我说我最害怕盟誓,若为我痴心便定会伤心”。
整条街上,这个小女生最喜欢她的先生。痴心不悔的那种。
这歌也衬她。
可是一刹那的光影与生活不相干。
叫豆沙的姑娘看着车和人,抿着嘴,眼睛都亮了:“摩托!怎么今儿轮着你开了?”
平时这些都轮不到小孩儿,他年纪小,资历浅,这会儿城里到乡镇的车也不多,骑着自行车回趟家,冻得像隔壁街上的老土狗。
小孩儿腿长,轻松下了摩托,费力地脱掉棉手套,十根水嫩的指头僵红僵红的,豆沙仰头看他,有些心疼,用小手轻轻握住了。
他却有些不自在地挣脱开了,虽结婚小半年,小孩儿跟媳妇儿豆沙相处时仍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防备、警觉。
仍觉得陌生。
豆沙自然瞧出来了,微微低下了头,嘴唇有点发白。
这场姻缘来得并不光明。
第5章 不羁的风(2)
毕竟在那样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仓促结了婚。虽然小孩儿是个平凡且欺软怕硬的人,但是没经历过爱情的他仍觉得妻子这一角色的存在很突兀,内里也有一点别扭的疏离。
为了这个媳妇儿,他爹把他打惨了。
唐家传家的打娃棍传了多少代,到他爹这儿却愣是劈了,可见小孩儿当天有多惨。
小孩儿记仇。
啧啧。
豆沙炒了两个素菜,一个白菜豆腐,一个雪里蕻黄豆,两个荤菜,一碗竹篾蒸排骨,一碗酥肉烩粉丝,问小孩儿喝稀饭还是吃饺子,小孩儿扫了眼油条,说想吃油条了,豆沙点点头,又煮了一碗解腻的小米稀饭。
小孩儿慢吞吞地吃完一大碗比脸还大的稀饭,又慢吞吞干掉两碗肉,白菜和雪里蕻略夹两口,油条吃了两根,然后心满意足地扶着腰起身了。
他说我觉得袄咋有点小了。
豆沙看着他踱着步子在屋里乱晃悠,:“袄都被你撑得没形了,瞧你那个肚子,吃得也不少,肉可都去了哪儿?”
小孩儿在媳妇面前一向颇严肃,他颇严肃地板着脸说:“吃进去的是肉,挤出来的是智慧,我是人民好公仆。”
豆沙点点头,说公仆那你吃不吃冻梨。
公仆欢快地去窖里挖梨子山楂。
然后小两口围炕边又一通吃。豆沙小口咬着,却像一只小田鼠,鼓着腮,梨子飞快地变小变瘦;小孩儿狼吞虎咽,嘴赛得满满的,只剩下那点红红的樱桃小嘴,真真应了一句“樱桃小嘴一点红,血盆大口吃妖精”。
黑白电视正播《霍元甲》,吼吼哈哈一阵打,小孩儿就歪在炕上,一边烤火一边看,白嫩的脸蒸得红红的,眼中是这世间直径最小的翠湖花海。
豆沙拿起他的夹袄,拆了拆,又铺了点新棉花,缝上。
他严肃地指点:“你缝歪了,这手艺可不如我小时候。”
豆沙暗地吐舌头,做鬼脸,表面上却点点头,温顺地应了。
他们家,小孩儿说了算。
中午时,小孩儿打电话说要回来,豆沙问隔壁的李家小姐姐借了点粉搽搽,李姐姐很喜欢豆沙,只说,难为你了,小小年纪,却摊上这样个婆家,没个持家的,你来了什么活儿都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