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昶道:“当年忠勇侯出征塞北,因兵粮短缺,曾给枢密院写过急函,求掉兵粮,但因当时淮北大旱,郓王前去赈灾,粮草不够,于是暗中与姚杭山合谋,秘密征用了应该发去塞北的屯粮,忠勇侯……大约是久等不来兵粮,只好以速战速决之术追出关外,才至万余将士牺牲,他自己也赔了性命。”
“当年枢密院称,阿爹八百里加急求调兵粮,驿使路上耽搁,等信送到金陵,足足晚了三月。”云浠道,“所以,其实不是驿使耽搁,是枢密院私自压了阿爹的信,非但不给他发兵,还把他要急用的屯粮调去给郓王赈灾立功劳了?!”
云浠胸口气血翻涌,她强忍了忍,才又问:“三公子有证据吗?”
程昶摇了摇头:“我近日借着值勤之故,翻了下从前的卷宗,这些因果都是我从卷宗的细枝末节里推断出来的,眼下虽得了明隐寺那两个宫人证实,但是没证据。而且这案子是陛下压下来的,有心要包庇郓王,证据应该在户部,但不好找。”
或者应该说,他们这么暗底下追查,根本没可能找到证据。
云浠愣道:“也就是说,我现在想给我阿爹伸冤,无望了是吗?”
她伸手,指向绥宫的方向,“我阿爹在边疆出生入死,那个人只为了把一桩案办漂亮,办得能叫满朝文武臣服,能在他父皇跟前得脸,就害了我父亲和塞北万千将士的性命?!而即使这样,我都不能为阿爹伸冤,还要眼睁睁地看他坐上储位,成为继任太子?”
她其实并不执着于真相,因无论外间怎么说,她一直是相信云舒广的。
云氏一门顶天立地,忠勇二字一以贯之,何惧蜚短流长?
可塞北英烈之魂尚未安息,她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身傲骨铁胆变作他人的进身之阶,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化为丹墀台上的赤,被那人踩在脚下,不屑一顾。
她咽不下这口气。
云浠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难过的,她就是愤怒,是悲慨,她太难受了,喉咙口仿佛堵着一块巨石,难吐难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气,双眼一开一合,一滴泪便径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云浠愣了愣,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刚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间的清凉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怀中,身上的气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唤了声:“阿汀。”
云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见他线条清冷的下颌。
她于是僵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
程昶沉默许久,问:“阿汀,你信我吗?”
不等她答,他说:“我不会让郓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为你讨回来。”
“英烈为国捐躯,在我的家乡,是该封功建碑,让后世铭记的。你父亲和你哥哥该得的清白,凭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
云浠听了这话,不由问:“三公子要怎么做?”
程昶望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夜,半晌,说:“暂等一等。”
二人还未等到一刻,出去打尖儿的卫玠急匆匆回来了,他两手空空,显见得是忘了给云浠和程昶捎饼,催促道:“赶紧走吧,殿前司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找到这儿来了。”
这个小院是他在明隐寺当差的时候闲来无事盖的,拿木栅栏围了一块地,搭了两个茅草屋,按理不该有人知道。
程昶道:“这几天有人跟踪我,我留意了一下,像是殿前司的人,应该是陛下派的。”
“有这回事?”卫玠一愣:“那你今早过来,是怎么把他们甩开的?”
程昶看他一眼:“我没甩开。”
卫玠觉得自己没听明白,说:“你没甩开?你没甩开,那他们跟着过来,不就知道我带着你俩上明隐寺了么?”
程昶道:“嗯,知道。”
卫玠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问:“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把他们引过来的?”
程昶道:“我查到郓王私自调用忠勇侯的屯粮,找不到证据,没法往下查。正好明隐寺这里有证人,把殿前司的人引过来,由他们把证人带进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告去金銮殿上,跟陛下讨个明令,这样才能去户部取证。”
昭元帝不是喜欢粉饰太平吗?反正无恶不作的人又不是他,他凭什么要帮他的宝贝儿子藏着掖着?把一切掀开来摆在明面上,才是最有效,最能切中要害的办法。
天下之大,并非皇帝一家之言,为人君者,更要顾及民心,顾及臣心。
何况昭元帝还是这么一个爱惜声名,爱做表面公正的帝王。
他励精图治了一生,临到末了,不会愿意把一辈子的盛名赔进去。
程昶不信把事情闹开,在铁证面前,他还能包庇郓王。
卫玠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殿前司那个宣稚有点愚忠,你把他引过来,他如果得了老狐狸的令,把那两个证人私下处置了怎么办?反正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会。”程昶道,“今天是正月十六,各衙署开朝第一日,多的是往来值勤的,归德将军的动向,宫里各个部衙的大臣都瞧在眼里,他来明隐寺解决一两个证人容易,但他不可能解决掉我,再说了——”
程昶道:“你和你的皇城司不也在这儿么。”
卫玠觉得自己要疯:“你玩儿这么大,事先怎么不跟老子说一声?!”
他又道:“你俩玩儿吧,老子不奉陪了!”
言罢,掉头就走。
走到小院外,忽然顿住,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蹲下身,叹了口气:“唉,老子被你坑死了……”
下一刻,一列禁卫举着火把进了小院,宣稚越众而出,拱手道:“三公子,卫大人,云校尉,陛下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两章合一,今晚更这么多,再多没有了,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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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章
回程的马车走得慢, 到了绥宫,已近天明时分了。
正月十七, 开朝的第二日, 一应政务步上正轨,廷议上多的是要事相商, 加之日前岭南一带有乱,昭元帝特地把早朝提前了一个时辰。
宣稚带程昶三人入得宫内,见金銮殿廷议已始, 便道:“请三公子、卫大人、云校尉在偏殿暂候,待早朝散了,在下再为三位通禀。”
程昶道:“归德将军不必麻烦,我有要事要奏请陛下,这就去金銮殿面圣。”
宣稚愣了愣, 直觉应该拦着程昶, 可是, 便是不提程昶小王爷的身份,单他四品侍御史的衔,足有资格去廷议议政了。
宣稚于是点了一下头, 看了殿外的内侍官一眼。内侍官会意,入内通禀, 不一会儿出来, 道:“三公子,陛下有请。”
金銮殿上的文武官分列左右两侧,枢密使姚杭山禀完岭南之乱, 见程昶进殿,退去右首。
程昶撩袍,跪地请罪道:“臣昨晚不顾陛下禁令,擅闯了明隐寺,请陛下降罪。”
昭元帝自然知道程昶为何要闯明隐寺,倘要降罪,就要问明事由,他不愿问,是以道:“无妨,你起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