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遥遥相对,即便对方一人孤骑,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气势完全落在下风。
萨摩轻扯李郅的袖子,李郅这才注意到,墙头,屋角,窗口,从夜色里涌出了一个个人影。他默默辨认着,认出了胡寺门前烤肉铺的老板伙计,街角卖馕饼的大叔,养骆驼的回鹘小伙。这些民众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的不过是切肉的一把菜刀,慢慢围住了大理寺的人。
昆都伦道:“萨摩,你过来,我们不伤害你。”
萨摩盯着昆都伦,道:“你们疯了?他们是大理寺官差,这里是长安!”
昆都伦无奈的笑了笑。“萨摩,你离开我们太久了。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他顿一顿,向黑衣骑手方向望去。“那个人的话,我们必须听。”
萨摩真正紧张起来。他记起李郅的话,这是三不管地带。在这里发生械斗,即使针对的是大理寺少卿,很可能到了明天什么痕迹也不会有。没人会来救他们。
“去吧。”李郅低声道。
萨摩摇头。“你说过要护我周全的,不许食言。”
李郅淡淡的声音里似有欣慰,许诺一般郑重。“我不食言。”
两人肩背相抵,夜风里,飞扬的衣角相连。与子同袍,安且吉兮。
李郅声音从容镇定,嘱咐身边人们:“各位,他们都是平民百姓,我们尽量不要伤人。”众人轰然齐应。一时间,大理寺这边气势大增。
昆都伦眼中光芒闪动,正要发难。
远处那匹马忽然动了。
那黑衣骑手身影如一道孤远的笔墨,弓箭在背,执一柄□□,信马由缰而来。
笃、笃、笃、笃。马蹄声踏过长街,踏破夜色,踏在每个人的心头。
马在十步外站定。黑衣骑手默然端凝,很久,举起枪,对着李郅点了点。
萨摩脑子里冒出“单挑”两个字。当前阵势,对他们无疑单挑更划算。
李郅接过黄三炮手里的长剑,持剑在手,端立不动。青色剑光映在他脸上。萨摩还是第一次看到李郅如此紧张。
高手对决,既在招数之间,也在意念之间。此刻,李郅和那黑衣骑手之间气机相互牵引,已经是其他人无法融入的了。
长街之上一片肃杀。黄三炮满头的汗,忍不住攥紧身旁人的胳膊。转头一看却是昆都伦,连忙甩手。昆都伦倒一点都没察觉,目光灼灼,如同野狼一般。“你赌谁赢?”
若在平时,三炮早已经吆喝起一个赌局了,但此刻小性命悬在李郅身上,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他直白地道:“当然我家老大赢。”
昆都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输定了。”
只见李郅骤然长身而起,一剑如电,刺向那黑衣骑手。剑身因为气劲所激,吐出一股凌厉剑芒,声势惊人。萨摩暗暗咋舌,心道原来李郅平常出手都有保留,武功竟如此之高。
“聪明。”昆都伦眼神发亮道,“如果他不先发制人,对方必然以马匹冲刺而来。马上驭枪,是最势不可挡的杀招,骑兵将占尽优势。”他睨一眼三炮,道:“为他临敌的应变,我要给你家李大人胜算加上一分。”
三炮闻言大喜。“那现在我老大能赢不?”
昆都伦又哼哼一下,道:“两成对八成吧。”
三炮苦了脸。
锵的一声,金戈相交。李郅的剑在枪杆上滑过去。那人手中□□以一个奇异姿态旋转了一圈,直刺向李郅面门。李郅立时回剑格挡,封住了对方的来势。那人手臂随意一抖,□□突然颤动起来,一个枪尖幻化成数十个数百个枪尖,如漫天银星一般向李郅倾泻而下。
“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昆都伦赞道,“汉人最善吹捧,但用来满贴切。”
李郅舞动长剑,枪剑相交爆出一连串清脆的交击声,他以剑身用力拍击枪杆,借力弹起,似大鸟一般飞向空中,姿态优美之极。
“耍什么酷!”昆都伦道。“枪乃是长兵器之王。离得越远,死的越快。”
黑衣骑手端坐不动,枪尖一甩,自地上曳出一道火星,笔直地挑起,恰恰对准了下落中无法控制身形的李郅。这一枪的精准和力度,看的昆都伦心旷神怡,大声叫好起来。
李郅无法闪避,咬牙挥动长剑向对方当头砍去,竟是要同归于尽的招数。昆都伦瞠目,道:“这么拼?”
黑衣骑手并不想玉石俱焚,舞动□□,向上一格。李郅兵行险招,自保成功,立刻急速坠下身形,滚落地面,向那马匹的脚砍去。
昆都伦眼睛都亮了。“四六开。”他用力拍一下萨摩。“射人先射马。你家少卿有两下!”
萨摩好嫌弃,焦躁道:“别用古诗发弹幕了,神经病。”
看场内境况,李郅十分危险,他哪里有心情跟昆都伦闹腾。
黑衣骑手骤然反身,像一团黑雾般瞬间已经在马匹周围绕了一圈,手中□□闪电般扎下,正正扎到李郅的剑尖,竟将长剑钉在了地上!
李郅虎口剧震,长剑泠然脱手,向后急退。才不过几招,他用尽修为,仍是完败。长安城中,几时有了这样可怕的高手?
抬眼望去,春夜寒雾,那一人一骑,立马横枪,虽在街市,却有天地辽远的萧索。李郅忽然有些触动,高手寂寞,或许如此。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下一凉。对敌人有了认同,这仗还如何打下去。
黑衣骑手又举起枪,以枪杆点地,笃的一声清脆敲击。仿佛得了号令一般,四周持械人群无声退去。昆都伦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激赏的对李郅挑了下大拇指。
是择日再战的意思。
那黑衣骑手催动马匹,如来时一般缓缓离去。
大理寺众人无数懵脸飞过。本以为今夜就为国捐躯了呢,谁知做了回吃瓜群众。想想俱是窃喜。
李郅发足欲追,被萨摩一把拖住。“别追,你追不上的。”
“你怎么知道。”李郅不甘心。
“肯定追不上。”萨摩叹口气,很为李郅的眼神担忧。“那匹马,四肢上有被鬼火腐蚀皮肤的痕迹,但它跑得再慢,也比你快。因为那是——乌骓。”
☆、第7章
御苑队和淮阳王府队的比赛场地放在皇城之内的梨园马场。可容纳观众上千人的马场,装饰一新,旌旗招展。官员、命妇按品级坐在东西两侧,坐北朝南的位置属于皇室宗亲。
马赛之前先有歌舞彩戏,热闹非凡,真是和过节一般。
“听说没,因为林洋死了,现在皇上的马球队赔率已经升到5了。”人堆里,黄三炮悄悄对萨摩道。“看,那边泸尚书的夫人还在下注呢。赌的都是王府赢。”
萨摩抱着手臂倚在看台边,脸上没有平常嘻嘻哈哈的神气。林洋之死不过昨夜之事,却如涟漪般越发搅动了事态。
场上,破阵舞演毕。马场两侧栅门打开,两支马球队依次入场。两队当头亮相的都是汗血宝马,全场立时彩声雷动。
御苑的金鬃马,由魏王李泰驾驭,浑身披挂华丽流苏,熠熠生辉。
王府的霜飒紫极,御者果然是凌音。她戴着一个金色半面具,露出半个苍白的脸。凌音御马的手极其稳定,霜飒紫极步态潇洒,人马相衬真有绝世之姿,惹得观众们发狂般叫好。
面对众人的欢呼,凌音的神色不见一丝波动。只是眼光扫过萨摩的时候,凌音顿了顿。
萨摩知道她不是在看自己,她在找李郅。
他微微叹口气。摇摇头。凌音目光一黯,很快别转了头去。
此时的李郅,并不在观众席上。
梨园北侧是护卫城楼,也是绝佳的观赛位置,但等闲观众是进不得的。
楼台不算很高,拾级而上要经过一段台阶。
李郅一步一步,直至登顶,始终凝气屏神。
那个人靠在楼台的廊柱上,背影仿佛融在阳光里,消瘦的肩胛起伏着,无比疲累的姿态。
李郅对着他的背影工整行礼。“卑职拜见王爷。”
李道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走得太慢了。”
李郅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怎么能说自己来这里见李道安,是抱着如临大敌的心态。人还在楼下,他已经感受到了心理上的威压。李郅只有再次行礼,道:“昨夜蒙王爷指点武功,卑职受益匪浅。”
李道安哼了一声。“好漂亮的说辞,李郅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一套。”
“职责在身,卑职不敢乱说话。”李郅道,“有一些事,想请王爷指教。”
“哦。”李道安仍是冷淡而厌倦,“说来听听。”
“窦刺史入京,名为看击鞠,实为皇上密诏,知道的人本来就没有几个,能够算好时间伏击他的人,必定是这不多的几人之一。”李郅道,“这其中就有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