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一位少女。挽着小小发髻的,纤弱的少女。侧影看来,真像已经逝去的主人。
霜飒紫极的目光被那少女牢牢吸引着,慢慢走了过去。少女惊奇而开心的看着神骏,喜悦的抚摸着马的鬃毛,跃上马背飞驰而去。
她全然没有注意,随身佩戴的隽着“武”字的小小玉佩,像一段因果般,掉落在了草丛之中。
☆、第1章
这场火,如地狱,席卷了村子的每个角落。
起初还有尖利的哀鸣呼号,渐渐的,除了木料爆裂的清脆噼啪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息。
火舌贪婪而肆虐的吞噬着能够得着的一切事物。也照亮了围拢在村子边的那些人的脸庞。
那些粗野的,油亮的脸庞,跃动的火苗燃在他们眼里,聚拢成为令人作呕的欲望。
他躲在草丛里看着这一切。每一个火焰下的面容,都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心底。
永不能忘记,那噬骨的恨与痛。
他怀里,幼小的妹妹在低声的呜咽。怎样安抚也停不下来。
他惶恐的看向火堆旁的那群人,发现他们开始顺着声音寻找。巨大的面孔,像闻着血腥味的野兽一般,开始左右转动。
妹妹依然在哭泣,声音越来越大。
“小妹,别哭啊。”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慌张,把声音放温和,伸手去想把妹妹抱紧。但是触到那小小的身体,心却一沉。妹妹的身体这么轻,就像不存在了一样。
远处那些面孔已经向他们逼近来了。他赶忙举起妹妹,准备抱着她逃离——
轻若无物。他看见自己手中并没有那个天真如花的小小孩子。
漫天烈焰席卷,一个鲜血淋漓的头颅正对他哭泣。
萨摩猛然惊醒过来。
仿佛胸口压着巨大的石板,乍然醒来的那一刻,他不能呼吸。
总是反复反复的做这样的梦。总是不能忘记,国破家亡时的修罗场。那一刻,人间地狱。
萨摩茫然的坐起身来,看着四周,一点点的辨认出凡舍储藏室斑驳的墙壁。片刻后,他的手机械的伸出去,抓向面前的案几,那里应该放着一壶酒。
每天每夜,他都准备着于午夜噩梦醒来时,靠这壶烈酒麻木自己。
酒是微甜的,有淡淡的梅子青涩。他小小的饮了一口,让那股灼热自舌尖散开,慢慢温暖冰冷的身体。
近来这酒,似乎变得好喝了呢。他默默的想。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做了什么讨四娘欢心的事情。
再饮一口,酒的香气氤氲开来,一种若有若无的迷离。很像自己远远看着那个人的时候,挥之不去的心事。
端着酒壶,萨摩的手势定住了,神思已经飞向别处。他本想麻醉自己,未料几口酒入喉,却格外的清醒起来。或许因为念及了那个名字。李郅。
每次这个名字浮上来的时候,他都无眠。
萨摩默默的望着窗口透进的月光。曾几何时,月光下他告诉他,我在,天塌不下来。
并不见得是多么宽厚的肩膀,那孤僻而疏离的少年,却硬是一力承担了全部,有三炮的前程,紫苏的恋慕,双叶的婚嫁。
还有萨摩的命运。
萨摩忍不住轻轻的嗤笑了一声。你,凭什么呢,李郅?一个身世敏感的没落皇族,一个权力边缘的区区官吏,就敢对着他一诺无悔。
——如果你知道,我有怎样的过往。你还敢这么说吗?
他握紧酒壶,垂下了眼帘。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春日微凉的夜里,佐酒正好。
长安城郊,哭首村。
村庄稀稀落落住着几十户人家,都是十年前才搬过来的。人口不旺,倒不是因为水土不好。这里的土地出人意料的肥沃,种什么都长得很旺盛,还曾经结出在乡里称王称霸的巨大南瓜和玉米。
问题是,这些看来硕大香甜的果实滋味却不好,煮出来总带着一股异味。仿佛是铁锈一般的血腥味道。
农作物销路不畅,渐渐的有些人家就搬离了。所以这村子,总是很荒芜。
小明子走在乡间小道上。天已经黑皴皴的,四下里一个人都没有。
一群孩子玩捉迷藏,一直没鬼来抓他。等睡了一觉醒过来,天黑了,天边还不时窜出一道道闪电,蕴积已久的一场大雨马上就要到来。
小明子不由得加快了步子。村里传说,千万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会遇到鬼。
一定要在大雨之前赶到家。
四野无声,寂静瘆人。唯有风带来一丝丝闷热的气息。
转过一片细细的树林,小明子看见了村口标志性的大土堆。
这土堆不知何年何月就矗立在这里。大约两层楼房高,覆满黄土,稀疏的点缀着几茎野草。奇的是,从来没有鸟类落在这土堆上,也没有牲口愿意在土堆脚下歇一歇。连小明子他们几个顽皮孩子捉迷藏,都是绕开这里的。
此刻,看到土堆,意味着家就在眼前。小明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一大滴冰凉的雨水落到他脖子里,他打个冷战,好像有只冷冰冰的手抚摸了一下。
雨下起来了。只是一眨眼功夫,成串的雨水就哗啦啦的砸下来,小明子猝不及防,狼狈的跑到大土堆下面,想找个地方暂时躲雨。
暴雨之中,闪电之下,那土堆扭曲奇崛的阴影投落在小明子冻得发青的脸上。透过雨水淋漓,他忽然看到土堆顶上伸出一张脸,直直盯着他。
那是一张惨白的脸,没有鼻子,下颌尖细。雨水沿着湿透的白色风帽不住往下滴。
“喂,你是谁?快下来!”单纯出于担心,小明子喊道。
那张脸并没有表情,只有黑得像洞穴一样的眼珠忽然转了一转,阴森森的笑了。如骷髅一般。
小明子唬了一大跳,用力抹了一把脸,睁大眼仔细看去。
那张脸消失了。
但是面前的土堆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小明子看到,土堆上鼓起一个个小包。本来是模糊的轮廓,但细看就发现,土里正凸显出一张张人脸。
仿佛很多很多被埋在土里的怨灵,突然找到地狱与人间界的接口,想借着天地无光的这一刻往外逃遁,再追索一次放不下的尘世。
那些脸,没有声音,却在呐喊。
小明子的瞳孔放大了,身子已经吓的彻底麻木。
一个巨大的惊雷滚过。闪电交错之间,狂风大作。他面前的巨大土堆轰然倒塌,无数骷髅,如雨点一般从天空血色裂缝中倾泻而下。
这一刻,人间如地狱。
风雨如晦。
砚上的墨,半干半涸,弥漫出一点点的窘和涩。
李郅的笔,就这样顿在半空中,已经很久。“刺史窦南林贪赃有核,勘当是实,法有常科,三千狱条,刑兹罔赦,然意外坠马……”拟了一半的判词,就在这里枯竭,竟是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戴公看着自己得意弟子的惘然神情,暗暗叹了一口气。
那日皇城之中所发生的事,众人皆是讳莫如深,戴公动用耳目,打听到的不过是淮阳王误杀爱妾而已。
李道安被禁足王府,生死未卜。而皇上,也一锤定音为窦南林一案作了定性——意外。
这案子的真相,就如一抹涟漪,消散在大唐王朝奔涌前进的历史激流之中。再无人敢去窥探。
埋首刑狱多年的戴公,早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三缄其口,是最好的姿态。
然而由不得他不关心的,就是李郅。
一贯雷厉风行的大理寺少卿,戴公最强的臂助,自那日皇城回来后竟然大醉一夜不归,意态消沉,更连续多日称病,怠于处理公务。如今连草拟一份小小的具结文书,都显得费力。
戴公注意到,对李郅种种异常,皇上连一星半点关注也无,甚至看到戴公上朝,也不过是浅浅颔首,凡提交的刑讼之事均以朱批了之,当朝一概不提不问。
大理寺,仿佛跟着少卿一起消失在皇上的视野里,微妙的被冷落了。
这情形,让戴公极其忧虑。以至于一连三日,戴公都叫了李郅来自己书房,督促他办公。
这就如李郅幼年刚脱离深宫,每每显出倔强姿态,戴公就让他在书房磨墨,写字。
那孩子从来都默默领受,不露心事。这回依然如此。
“戴公,喝药吧。”李郅温然的声音。戴公自忧思之中回神,抬头看见李郅跪在面前,恭敬的奉上一碗药汁。戴公伸手接过,饮了一口,温度刚刚好。
这孩子,心是极细腻的。
“承邺,”戴公想说点什么,思量许久,才说道,“听说皇上这次驾幸东都,是临时决定的。”
李郅没有表情。触到戴公探询的目光,他只能勉强露出一些兴趣,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