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硬生生磨去了棱角,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何子虚。
朱棣望着何玉轩的眉眼,突然想不起这是多久以来,再度认真地看他的模样。
子虚是一个内敛疲懒的人,于他而言,这世间的事大抵都是困扰他、阻挡他散漫的步伐,然他本性中自带而来的荆棘同样绊脚,让他挣脱不得,不可无视眼前的是非云烟。
他这般的人……
朱棣突地陷入了沉思,他似乎从来不曾细想过这些事。
何玉轩对他来说,便是一个定然要掌握在手里的人,可朱棣的确不曾想过,如果他当真明确、彻底地表露出自己的意思,何子虚又会如何反应?
朱棣的心口宛如被悄然撞了一下。
何玉轩性情散漫,贪图安逸,可份内的事,便是殚精竭虑都要完成;他从不会出头拔尖,恨不得把所有的才思谋划都藏在骨子里,偶有泄露便着急忙慌地寻求遮掩,可一旦有利于民生,有利于大事,又会赶在人前思及所有破漏之处;哪怕有再惊天的大事,不碍到他便丝毫不理会;可再小的细碎琐事,要是落在他眼底,便容不得半点污垢……他是这样一个疏懒又勤奋,从心又果敢,矛盾到极致的人。
分明不是其父亲那般认真的性格,可依旧沉默继承了父亲所念,在偏离常道的路上也时有践行,对己身偶尔苛刻至极,又全然不在意外界的想法。
静默的帝王悠悠地想着,什么时候他已经把何玉轩的性格刻画得如此清晰了?
如果是他的话……
这样一个人,怕是会欣然答应朱棣的强求,
只因为他的懒劲不愿去思忖过多,懒得去纠结其中的好坏,更不愿牵连到与他有干系的人。
因果对错全由他一人担着,抱着朱棣终究会厌弃他的可能,只等着被抛弃的那一日便利索地收拾包裹逃离京师。
帝王蹙眉,指尖摩挲着扳指,淡声问道:“子虚,若我当初不是暂留余地,而是强迫于你呢?”
何玉轩微愣。
这份若有若无的情愫便是这般,总是带着一种婉转柔弱的力道,不着痕迹地、轻描淡写地存在在两人中间,无一人鲜明地挑破,也没有人畅所欲言地表达。
万岁突然这般挑明询问,让何玉轩有点讶异。
然何玉轩思索了一会儿后,还是老实地说道:“虽然会有点不甘愿,可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他对自己的本性清楚不过,怎可能会费劲去纠结逃避呢?爬龙床这种事……忍忍便是了。
朱棣蹙眉,吐息了片刻后,又道:“……然后等着我厌弃你的某日,便可卷包裹逃走?”
何玉轩是真的诧异了,这怎的好似万岁偷窥了他的想法一般呢?
虽然何玉轩不曾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可这短暂的几息停顿来不及反应,便足以证明朱棣的猜想。
何玉轩便眼睁睁地看着朱棣起身,在屋内负手踱步,来回走了两圈后,方才听到朱棣好似平心静气的话语,“这些年,能把我气到这个程度的,除了朱允炆,便只有你了。”
何玉轩听着朱棣看似平静实则惊涛骇浪的话语,他随着朱棣站起身来,敛眉说道:“臣该死。”
朱棣蹙眉,那剑眉似是已然凝聚着薄薄的一层寒意,可语气还是比何玉轩想象中要温和得多,“何子虚,你何必如此?”
这话一出,何玉轩顿感一种深层的疲惫席卷了他,让他不想再停留在这个僵持尴尬的处境,索性拱手说道:“这话,臣也打算问问万岁。万岁坐拥天下,莺莺燕燕无数,何必落眼在微臣这个男人身上?”
“何子虚!”
死则死矣,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何玉轩索性把这一切都摊开来说:“万岁对臣当然是有喜爱的,然这份喜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一旦干涸,臣便万劫不复。
“当然臣向来也不在乎这个,臣这具皮囊也不值当如何,可您要是看上了,臣自无不从。可您未免有些过分了。”
朱棣气极反笑,冷着脸色看何玉轩,“我如何过分了?”
何玉轩昂首,那双清亮的眼眸认真地盯着朱棣:“臣自然感谢万岁的这份忍耐,可万岁隐忍至今,若是想要臣的情感,您拿什么来换?”
朱棣愣住,只听得那俊秀疏懒的医者斩钉截铁地说道:“您是天子,臣是您之下属,您操控臣之一切是理所当然的,可情感偏是个意外。
“您如当臣是个谋略之臣,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您若权当臣是个逗趣解闷的玩意儿,那臣也便当臣是个玩意儿;您于情感上索要什么,必然是需要付出什么!”
何玉轩这番滔滔不绝的话语,大概真的是源自于身体发自内心的疲倦。
人疲劳到一定的程度,总会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情感,便是再疏懒再平和的何玉轩也不例外。
连朱高炽这般宽厚的性子都会郁闷到喝醉酒,何玉轩又怎么不会有想要宣泄的一面呢?
只何玉轩一直忍住了所有波动的情绪,内敛到了极致。
这一遭爆发,何玉轩便知无后路了。
他没有旁亲家族,五代以内的已然七零八落,不知散布在明朝的何处,最为亲近的怕是戴思恭一家。只朱棣对戴思恭还是留有一份敬意的,在这一点上倒不是坏事。
唯一让何玉轩担心的便是莺哥马晗柳贯三人,要是他们三人因为何玉轩的暴言而出事的话……
何玉轩心里叹息,只要他在短时间内不死,总能挨到见小黑屋的时候……到时候麻烦小黑屋把那起死回生药一分为三送给他们三人吧……何玉轩记得是可以如此的,只是没太强的效果罢了。
这厢何玉轩说完后便已然低眉顺眼,打算听候朱棣的发落,此刻思绪万千,只愿在短时间内能护住这仅有的几个在乎的人。
那边朱棣已然没了动静。
……
何玉轩没想到朱棣竟然放过了他。
这位冷峻的帝王紧紧盯着何玉轩许久,终究松口道:“夜深了,子虚歇息吧,此事勿要再提!”
而后朱棣甩袖离去,那浑身暴动却又冰冷的气势,足以证明他犹然是充满着怒意。
何玉轩愕然地看着朱棣远去的背影,他原以为自己死定了。
何玉轩当真是“差点“死定了。
他对朱棣的判断很正确,如今朱棣对他确实有情感,可是这份情感过于淡漠也毫无根基。
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避开了两次死劫。
一次,则是当初何玉轩在给方孝孺求情的时候。
——“倘若你要我放过方孝孺,你欲拿什么做抵,来洗刷他的大罪?”
当初何玉轩要是真的选择拿自己来要挟朱棣的话,那朱棣可能会当场诛杀何玉轩。
再一次,便是刚才那瞬间。
朱棣是当真没料到何玉轩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朱棣非是何玉轩的话而厌恶,也并未因那真话而暴怒,他实则并不如表露出来的那般生气。
他只是……
那一瞬间朱棣发现,哪怕子虚说出了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他对他依然一往情深。
那喜爱不曾被削弱,也不曾被遮盖,依旧顽固地、要命地扎根着,汲取所有的养分,便是为了那朵还未绽放的心花。
——他渴求着子虚。
帝王漆黑的眼眸冰冷得如同千年寒雪,那嗜杀的欲.望刚冒了个头,就被残余的理智扑灭,很快又融入到彻骨冰凉的气息中去。
朱棣不愿杀他。
这才是最大的祸患!
朱棣应当杀了他,就在察觉的那一刹那。这是他的理智所把控下的极致,再进一步,便会动摇到不该触及的领域。
——这不被朱棣所允许。
帝王确实喜欢何玉轩。
可这份喜欢,他曾只允许自己放纵到之前如同燕王妃的程度。
燕王妃是一个很完美的妻子,她管理着朱棣的后院,给他生下了四个孩子,身份家世都很配得上朱棣,再加上她性情宽厚,很是体贴。同时燕王妃是个合格的合作者,在朱棣还没起兵前,他同徐家出身的燕王妃合作得很是愉快。
朱棣给了燕王妃足够的尊重,足够的喜爱……
可是这也仅限于此。
就算是燕王妃,朱棣对她甚是敬重,然能给予的情感也只有这些。
可何玉轩不尽相同。
——他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