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是我,你做梦了?”
她哑着声音道:“是……你怎么知道?”话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恐怕是自己惊呼求救,才使得他知晓。但是……他难道离的很近?
“我听到你惊叫了。天亮后就启程回去,留在这里也许令你更加不安了。”江怀越声音平和,停顿片刻,又缓缓道,“你安心休息会儿,我就在左边的屋子,不会有事的。”
她略感意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屋外再度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才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然而相思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这一夜是漫长的煎熬,起初是害怕惊恐,而后则是忧思不安。他让她生气的时候想哭,可是听过那句“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之后,惆怅低落之情却如同丝线密密匝匝将她的心缠绕不休。
甚至有些心痛。
心痛过后,则是更加慌乱。
——为什么这样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了呢?他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相思在心底质问自己,也告诫自己,然而绵长忧伤似浪潮翻卷,很快将理智淹没。
他是西厂提督,是内廷宦官,是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上位者,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照理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人投注过多关心与好奇。可是当注意力尽被他吸引,思绪翻翻涌涌最终还是都汇聚于他,还能怎么办?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相思困乏不堪,江怀越安排了马车将她先行送回,自己则带着顺天府其余的衙役们押送继贞回城。
相思已经没有精神去想案子,混混沌沌坐上车,混混沌沌回了城,一路颠簸间都几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连连敲窗,吓得又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直揉眼睛。
“到淡粉楼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外面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哪儿是淡粉楼啊?要这么静的话可就关门大吉了!”
相思一愣,撩起窗帘子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熟人一脸狡黠。
“小……小杨掌班?”
*
直至下了马车落到实地,相思还有些昏昏沉沉,所幸晴天无云阳光明媚,空气中馥郁桂香犹如甜酿,沁人心扉。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着四周略感眼熟的景象,不由诧异道:“这里是……你们的落脚点?”
“落脚点?”杨明顺呆了呆,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哎呀督公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把这样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去!”
一看到他这不曾改变的啰嗦模样,原本浑浑噩噩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笑。杨明顺忙吩咐身后的仆妇上前搀扶:“快进去休息会儿吧,听说您一夜没睡好。瞧瞧这样子,嘴角都肿了,谁下的狠手真是该杀!”
相思被人扶着往原先去过的小亭对面而去,过了垂花门,碧绿桂树枝叶繁茂,翠叶间点点簇簇金黄飘香,庭院间浮沉的皆是清幽芬芳。
白石蜿蜒的小径通往另一侧院落,杨明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笑盈盈道:“您看这里怎么样?朝南的屋子,空气里都是桂花香。”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相思有些承受不住,她进了屋子也不往前,只是不安。“这……我在这休息吗?不回淡粉楼没关系?”
“浑身都是伤,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杨明顺鞍前马后忙着张罗,跟着进来的仆妇则赶紧进去铺床,一番折腾后,相思愣愣地被领进了里面的房间。
“督公吩咐过,让您在这儿先将养一下,不然现在回去不像样子。”杨明顺检查了一遍屋内情形,回过身叮嘱她。相思不由问起江怀越去了哪里,杨明顺道:“自然是押着犯人去顺天府了,听说昨天晚上已经有两个先被带回城了,这下可又得费时审讯。督公受了别人的请托,也不能抓了人就不管,总得处理得利利索索才行。”
相思“哦”了一声,这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那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
“这就说不准了,这边其实他很少会来……”杨明顺说了一半又止住,这时已经又有一名妇人提着精雕细琢的食盒进来,恭谨端出了红枣粥与玫瑰饼,另有几碟娇艳欲滴的配菜,杨明顺细心为她安排好一切,道:“您用完早饭她们会来收拾,等会儿上次那个郎中还会过来。”
“好……”相思还想起身致谢,杨明顺已经带着仆妇们出了房间。她坐到桌前,红枣粥与玫瑰饼的甘甜芬芳还未入口就已萦绕绵长,精致的小菜看上去也都是刚刚做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提前通知了这里。
舀起温热的粥尝了一口,回城劳累之感渐渐消散。
*
吃完早饭不久,上回在城外小院遇到的郎中果然又背着箱子匆匆而来,这回倒是不在于掩饰伤痕,而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伤情,然后给她留下了好几种药膏。
毕竟男女有别,上药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一旁侍奉的仆妇倒是自告奋勇,相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婉言谢绝。那郎中这一回态度比上次温和了不少,待等收拾好东西,便向相思道:“那么夫人,卑职先行告退了。”
“哦……嗯?!”
相思点了头又睁大眼睛,惊诧道:“什么、什么夫人?!”
郎中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这……两次专门为您疗伤了……而且这不是已经都……”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点都没眼力,没瞧着这位还是姑娘家吗?”院外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郎中回身拱手,杨明顺掸掸衣袍踱进来,“相思姑娘不要介意,他就是个书呆子、药疯子,只知道研究医理,不懂人情世故。”
郎中哼哼一笑:“这好像和人情世故不沾边吧?小杨掌班总是乱用词,还是得多读点书。”
“还会挤兑人了嘿!我看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傻!”杨明顺作势发怒,那郎中懒得跟他理论,头一昂,背着药箱就出了门。
相思的脸颊还是温热发红,只好问杨明顺是否已经派人回淡粉楼通知,他疑惑道:“没想到你也这样安分守己,怕那个管事妈妈追杀过来不成?”
“您有所不知,官妓不经允许绝对不可在外留住,我这已经消失了一夜,到天明了还没回去,严妈妈是要去找张奉銮报官的。”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会安排。”说罢,便也告辞而去。
*
于是相思略微定了心,在这满溢着丹桂幽香的小院中重新躺下休息,许是确实太困太累了,加上涂抹了止痛的药膏,离开了带来险恶回忆的庵堂,她这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感觉还只是睡着了一会儿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了低声交谈,她翻过身睁开眼,竟发现窗外已经天黑。
相思愣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入睡的时候还没到中午,怎么一会儿功夫天又黑了?她披着长衫下床到了窗边,见庭院寂寂,满地月光,竟真的已经入夜了。
虚掩的院门开了,杨明顺探进头张望一眼,又笑嘻嘻地缩了回去。随后,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清寒月光下,他穿着大红盘金彩绣的蟒袍,湛蓝云海波纹浪潮翻涌,四爪灵蟒怒目威严,是最初在高焕府邸所见的装束。只是那会儿气势迫人,眉眼间尽是凌厉阴狠,此时进来,倒是消减了几分戾气,只是依旧眸底清寒。
第49章
相思不由在窗内行礼:“……督公。”
江怀越站在院子里, 透过半开的窗子望过来。屋内没点灯,廊下绛纱宫灯光亮浅晕, 影影绰绰的美人尤显出柔丽,许是她刚刚醒来,嗓音略沙哑,却像是软糯桂花糕,绵软粘人。
“睡到现在?”他没进来, 在原处问道。
相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一天……”
杨明顺此时从后面偷偷塞过来一个包袱, 江怀越这才接在手中,来到窗前递给她。
“什么?”相思一愣,没敢去接。
他淡淡道:“给你找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别要了。”
相思还是没好意思去拿, 他敛着容道:“是新的, 不是别人穿过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了进来, 锦绣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杨明顺又在门口探出身小声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换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我再回去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