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是他坐着,杨明顺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或是听从叮嘱,或是挨骂受训,又或是献媚讨好,没有哪一次,他们两人能平起平坐。
而现在,他却自己坐到了草堆下,与这个小跟班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我今天,去永和宫见了小穗。"江怀越缓缓道,"万岁的意思是等到孩子满月后,让小穗搬出去,住到专门为她布置好的钟粹宫去。但是小穗说赵美人对她还是很好,是她的旧主人,也是恩人,她不想离开。万岁听了也很高兴,明日会再晋升赵美人为昭仪。
杨明顺望着斑斓绮丽的夕阳,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以前就老是说,赵美人是个善心人,不争不抢,跟着她是福气。
江怀越又道:"小皇子快满月了,贵妃娘娘也很喜欢他。
杨明顺没有说话,江怀越看着他,轻声道:"你…这样真的好吗?"杨明顺出了一会儿神,才侧过脸笑了笑:"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啊,督公。票
江怀越心头发堵:"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安排。
他却摇了摇头,无言地站起身来,走向远处的马厩。
江怀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味交陈,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却听不远处传来手下的声音:"掌印,万岁有口谕,请您去一趟南书房。
江怀越躬身进入南书房的时候,承景帝正闭着双目倚在椅背间,神情倦然。
"万岁。"他低声唤着,侍立一旁。
承景帝这才睁开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今日,小穗被封为婕妤,明日,赵美人将升为昭仪。
"是,万岁,臣知晓。两位相处融洽,是后宫之幸,也是万岁之福。"承景帝目光渺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收回思绪,缓慢地道:"金玉音在太液池已经待得够久了,明日一早,你去,彻底了结此事吧。
江怀越心头一震,垂下眼帘,拱手道:"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太液池再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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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清晨的太液池空旷无声, 寒风吹过结了冰的湖面,玉石长桥犹如淡退了颜色的孤虹, 萧然横卧, 沉默不语。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经过那一次大火之后,始终没有修复起来。坍圮的后殿焦黑伫立, 面目狰狞。岛上与桥边的草木因为无人打理而肆意乱生,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被风一吹, 便坠到了冰面上。
江怀越身着赤红蟒袍,从长桥上缓缓而来, 身后还跟着一名端着檀木托盘的小内侍。
穿过了玉石长桥, 前面便是团城。
城门口有腾骧禁卫看守, 见他来了,便恭敬行礼,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带着那名小内侍走进了团城。
上玉阶,启殿门,踏着木楼梯缓缓登上楼,门口又有两名女官迎候,同样屈膝行礼,为他再度打开了楼上的门扉。
门扉乍开,寒风直扑而来,窗前的杏色帘幔被鼓起又飞展,水晶帘亦摇晃不已,撒下满室轻响。
守门的女官走下楼梯, 江怀越向小内侍低语了一句,随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
关门声在寂静中听来亦很是清晰,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设精美,多宝格子间珍宝玉器玲珑生寒。他转过明月照莲池的珠贝屏风后,望到的正是金玉音的背影。
她就坐在偌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穿着碧玺如意通袖妆花长袄,素白万梅织金马面裙,墨黑长发垂及于腰,发顶只戴着金灿灿沉坠坠的西王母嵌红宝掐丝挑心。
寒风从窗口卷来,吹动她长发扬起,身影寂寥。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江怀越进来,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许久,随后唇边才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江大人,好久不见。”
她的语声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只不过在这寒风肆虐的房间里,听来显得有些无力。
江怀越看着她的身影,缓缓道:“贤妃娘娘,今日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金玉音没有转身,还是朝着镜子里的他浅笑道:“你说,我听着。”
“您先前关在这里的宫女小穗,已经被封为婕妤,她生下的皇子很健康,即将满月了。眼下是贵妃娘娘帮着一起照顾孩子,或许等到小皇子再长大一些,就会被册封为当朝太子。”他淡淡地道,“哦,还有小穗以前跟着的那位赵美人,也许您对这位不起眼的美人都没怎么留意过,她因为心地良善,待人和气,今天也会被晋升为昭仪了。”
金玉音端坐在梳妆台前,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那又怎么样呢?你以为来跟我说这些,能让我难过悲伤?你错了,江大人。”她微微扬起下颌,望着自己的容貌,嗤笑道,“我不也是从默默无闻的女官开始,一步步被晋升为婕妤又为贤妃?这后宫犹如幻海诡谲,今日朝着朝阳扬帆,明日有可能就遇滔天风浪船毁人亡。你在其中沉浮多年,难道还会被眼前荣耀遮蔽了双目?她们无论是尽情欢笑也好,还是失宠被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真能如自己所说,对一切都看淡看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何又执著于朝上攀附,不惜手段除掉对手,这还不是为了私利?何必又装成清高淡泊的姿态?”
金玉音忽而一笑,眼里含着的却是冷冽的光。“我为私利?那么你呢?你从御马监长随做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势后行事嚣张,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到了西厂提督的位置,你还站在这里指责我?”
“我江怀越为权势为地位,确实也曾不择手段,但我承认自己做的一切,你呢?”江怀越盯着她的侧影,“温柔和顺的是你,清雅贤淑的是你,而暗藏心机谋人性命的,也是你。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金玉音,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对任何人,是否从来都没有付予过真心?”
她抿着唇听他连番质问,渐渐的,竟然哂笑了起来。
“怎么,江大人,你对我原来这样在意?”金玉音缓缓转过身,用潋滟双眸望着他,“还记得吗,当年你独行于夜间宫墙下,我与你偶然相遇,曾问过你,督主入夜独行,为何不点一盏明灯相伴?在这深似浩海的后宫之中,你是唯一能让我看得起的人,那些只会趋炎附势搬弄是非的小人,我又何曾真正给过他们相协同行的机会?我一次又一次向你明言暗示,只有你我携手,才可在这幽幽后宫走出锦绣之道。无论你我是结为对食也好,或是我为妃,你为臣,论才华论品味,还有那执掌天下的气魄与胸襟,还能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一对吗?”
她说到此,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悲切又不平:“可是你却偏偏不要,你要的是什么,你爱的是什么?一个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睁着美丽又无辜的眼,楚楚动人娇弱可怜……你贪恋的是那种依偎在你怀里,视你为依靠的感觉,我终究不曾想到,你,江怀越,竟也会被这样的庸俗女子缠腻身边!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对你青睐有加?!”
江怀越紧攥着手,沉声道:“她不是。你见过的相思,难道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吗?她有多美丽,已无需我再说,然而她又比多少平常女子勇毅果断,义无反顾,是你这个囿于宫闱中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上前一步,振声道:“她为我可以不顾天下人的嘲讽嗤笑,她为我可以不顾战火纷飞千里追寻,她为我可以穿行于箭雨刀阵同我一起策马驱奔。孤身远去是她,决绝来寻也是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是非坎坷,难道比你少?可她始终都心存良善,从不曾因为自身受到委屈而起害人之意!你金玉音,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对她肆意贬低,不屑一顾?!”
金玉音紧抿着朱唇,目光寒彻,忽而悲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宫墙内虚度一生?!我十四岁之前,在杭州家园吟诗作画,刺绣养花,我有温文尔雅的父亲与青梅竹马的表兄,如果不是那场科考案,如果沈睿他没有被冤枉废除了功名,那他现在就是当朝大员,而我又怎么会被叔父送到后宫?!我的家园被人霸占,我的一生被人囚禁,我在进宫前从来都自由闲适,却在十四岁之后要对不同的人报之虚假的微笑,我除了在这后宫拼力自保活下去,还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