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渐渐一片漆黑,声音也渐渐,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地闭上双眼,一切都在逃走,从他手里,从他身边,比如娘亲的温度。
……
“孩子,孩子,醒醒…”
小清远缓缓睁开眼。
夏日艳阳当空,清风拂动白云,一切都和往常一般。
然而……
小清远猛地坐起来,却看见身边站着一位陌生的妇人手里拿着碗,然而身边再也没有娘亲的身影。
“娘亲,娘亲呢?”
小清远惊慌失措地看着那位妇人,瘦弱的身躯颤抖着,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双颊凹陷,晕了两天饿了两天,再次醒来,一切早已不同了。
“你娘亲尸体都发臭了,我们已经埋到荒坟堆,你两天没吃再喝口水吧。”
小清远大喝一声,猛地推开妇人,不顾死活地冲出去,不可以没有娘亲,娘亲也不可以没有他。
要去荒坟堆找娘亲!可是…荒坟堆,在哪?
小清远跌跌撞撞地跑到路口,看着分叉的路,想找个人问一问。
然而……
人声鼎沸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叫卖的摊贩。
火树银花,人来人往。
仿佛迷了路,头晕目眩。
前面是宾客如潮的酒楼。身旁是络绎不绝的行人。身后是座无虚席的酒肆。
往上是天,往下是地。
天地之间,从此扰扰攘攘,这热闹,再也与他无关了。
他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了。
清清…没有娘亲了。
再也没有娘亲了。
第59章 陆清远五
那个小孩再也没有家了。
娘亲死了, 从未见过爹爹,这世间只剩他一个人。或者,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地方, 根本不叫世间。
陆清远站得很远,只是看着那个狼狈的小孩在大街上游荡,失魂落魄, 衣衫褴褛。
那时他七岁,此后,街上多了一个七岁的小叫花子。
往后一日又一日,朝朝夕夕,岁岁暮暮,不必再看也能回想起来,分外清晰。
是怎么吃的饭, 怎么睡的觉, 怎么活下来,怎么挨的打。
小清远坐在台阶上, 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来一个便问一句:
“大哥哥,你知道荒坟堆在哪吗?”
“呐,大姐姐,荒坟堆在哪呀?”
“漂亮姐姐,荒坟堆该怎么去?”
“能不能告诉我?大哥哥?大姐姐?”
……
陆清远站在台阶对面,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着,全身每一根寒毛都在颤抖。从前的记忆太过深刻, 他从来都不敢去想起。只要偶尔不经意间触碰到了那根弦,翻江倒海的悔恨和痛苦便如洪水猛兽将他裹挟着,仿佛周身滚过刀刃,从灵魂到肉体都千疮百孔。
如果没有买那块八宝酥就好了。
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呢?
真的好想从头开始,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夜幕将至,小清远踩着满是泥泞的破布鞋,来到他每晚都会来的小庙。
在门口将脏鞋脱下来,赤脚踩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走进去。轻轻地,跪在菩萨前。
双目紧闭,双手合十,虔诚地呢喃着。不是想要娘亲回来,不是求菩萨保佑,不是埋怨世人让他们不得好死。
而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观世音姐姐,我想回到那一天可以吗?”
我真的错了…
陆清远站在门外,看着磕头的小孩心里疼得厉害,仿佛再看一眼整颗心都要裂开。索性一转头不看了,径直走开。
走进一条荒凉破败的小巷,脚下尽是淤泥和污秽。陆清远毫不在意,这种东西,他反正也见得多了。
从庙外出来,心里沉甸甸地难受。这世上只有娘亲真心爱护他,为何老天如此不开眼,连唯一的娘亲都要从他身边抢走?为何娘亲这么善良的人没有好下场,而那些杀人的坏人作恶多端却逍遥快活?
恶有恶报?呵,善恶因果,谁来裁决?老天爷?观世音?难不成他们是瞎了眼让好人不得善终?这世上,根本没有善恶有报,是非对错,活下来的,不,剩下来的才是有资格评判的人。
心里千头万绪在交织萦绕,陆清远缓缓走着,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小石子。寂寥无人的暗巷,有一股凉风刮来,从耳边吹过,夹着穿越洪荒万古的声音,缠绕他心头。
他听见了,嘴角扬起一抹餍足的冷笑。
谁来裁决?谁是善者?
唯有强者即为善。
不,或者说…
强者无恶不作,亦是善。
恶魔与神明,果实的两半。
陆清远眼里闪着贪婪的血光,眼神阴鸷而凌厉,五官微微扭曲,是一种纵情之后的愉悦和快感。对力量的渴望,已经能让他幻想到,站在众生之巅是何等风光肆意。
仿佛已经看清了脚下的路,小巷渐渐远去。陆清远走至巷口,突然凉风吹拂,几片花瓣徐徐飘零,落在他肩头。
陆清远抬起头望过去,只见眼前白雾茫茫,十里桃花成林。
一道白色身影站在花树下,衣袍翻飞,三千墨发如丝缠绕着发带随风而舞。身材修长,倾世绝丽,如玉山将倾。素净清俊,耀耀生辉,宛如临凡神祇。
那人转过身,轻衫蹁跹,朝陆清远勾唇一笑。
这一笑,天地都化了。
陆清远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怕那人笑话,便吞了口水咽下去。
仿佛在心里下了一场雪,涤尽了所有污秽尘埃,方才的沮丧和阴霾都一扫而光,头顶的乌云也被赶走吹散了。
从此天光放晴,春光乍泄。
陆清远看着那人开怀大笑,好像,不论何时,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看到他就想要笑,想大笑。
那人站在树下,桃花落在他身上,衣衫飞舞。
陆清远心急如焚,大步跑向他,仿佛穿越重重时光,终于找到了他,大喊了一声:“师兄!”
两人之间仅有一步之遥,陆清远却突然停下来,站在他身前,张开双手轻轻地环抱着眼前的身影。
不敢用力,不敢贴近,只能做出抱他的动作,嗅着鼻尖的空气。
因为他知道,一用力,师兄就消失了。
陆清远低着头,贴着沈孟庄的肩头,语气像是在撒娇,满腹委屈,又像是终于找回了心仪的宝贝,失而复得。
只轻声呢喃了一句:
“师兄,你终于来了。”
忽而雾起,桃花退去,人影消失。
陆清远慌忙地伸出手去抓住那抹身影,然而发丝从指尖流走,犹如一捧黄沙。
白光乍现,眼前之景突然变化。
陆清远本能地举起手护在眼前,白雾渐渐消退。周遭一片寂静,却突然响起靡靡之音,渐渐清晰,渐渐逼近。
“…嗯…唔…不……”
“不什么?”
“…不…不要……”
陆清远缓缓抬起头,却被眼前之景吓得慌了神,脑袋一片空白,四肢也不听使唤,只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
太虚阁内,青烟袅袅,耳边充斥着发颤和带着泣音的喘息,掺着几分隐忍和克制,格外楚楚可怜。
沈孟庄伏在案桌前,一袭白衫滑落到肩头,领口大敞,墨色青丝凌乱地铺了满桌。打湿的碎发粘在脸上,汗水混着泪水泥泞了整张脸。
双手被发带绑着压在桌上,裸露的肌肤上尽是不堪入目的痕迹,青青紫紫,还有未褪去的牙印在渗血。
“不……不要再…动了…”
沈孟庄深深低着头,咬着衣袖不愿发声。想推开身后的人,但全身都在发软。他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人握在手里,他是一条任人摆布的鱼。
站在他身后的那人,身着一袭黑色大氅,袖口、衣襟和衣摆上绣着金色蝙蝠纹,头戴金冠,熠熠生辉。衣衫齐整,身材颀长,威严之势不可撼动。目光如炬盯着伏在桌前的沈孟庄,眼里燃烧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陆清远缓缓贴近,伸出手勾起沈孟庄的脖子,薄唇贴着他的侧脸摩挲。咬住殷红的耳垂,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惊得怀里的人不禁微微颤抖,眼里的泪涌出眼眶滴在桌面上。
案桌前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之人正是他们的师尊轩丘,神情严肃与平日一模一样,仿佛就要从画纸上跳出来指着他们破口大骂。
陆清远掐着沈孟庄的脖子,逼他直视身前的画像。埋头在他的脖颈处啃咬,留下水光潋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