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沈浔卧房,赵珚令霍棋止步,守在外头。珞儿并其他侍从上前向女帝施礼问安,赵珚挥手令众人退下,她要独自探视太傅,不欲旁人打搅。珞儿领命,引女帝进屋,便转身关好屋门。赵珚步至里间沈浔卧室,见沈浔卧于榻上,尚在熟睡。赵珚生怕吵醒沈浔,轻挪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待至榻前,细细端详起沈浔睡颜。沈浔睡容恬静,乌黑发丝散落锦被,弯长柳眉下,双目紧闭,睫毛微颤。如玉脸庞略显病态苍白,小巧双唇,也失了些许血色。平日里那般绝色女子,眼下竟显得如此娇弱纤瘦,让人心生怜惜。赵珚看着,心中一疼,急欲伸出手去,轻抚沈浔秀额,可终究还是忍下,将悬于半空的手缓缓收回。她俯身在沈浔耳畔喃声轻言:“朕在这儿,朕,会护着你。”
屋内烧着炭火,甚是暖和。赵珚起身,轻轻将炭火挑了挑,回眸再望沈浔一眼,随后掩门走出里屋。她唤来珞儿,仔细询问沈浔近日饮食起居,是否按时用药,再三叮嘱珞儿务必尽心伺候。听闻左右仆射每日会来奏报,赵珚皱眉,心道阿浔需要休息,怎的还来烦她,一时间竟忘了她“自己”尚不能亲政,国事自然需得沈浔操持。赵珚吩咐珞儿,引她至客堂等候二仆射,她今日要留在尚书府,和太傅一同听政。
晚些时候,二仆射至。沈浔亦醒来,珞儿侍奉她起身梳洗,搀扶她步至客堂。沈浔一袭窄袖青色深衣,手握暖炉,见到赵珚,忙俯身施礼:“恕臣怠慢,让陛下久候。”赵珚目光都被沈浔那青衣翩然的身姿吸引,虽带着病态,却有一种柔弱之美。她步至沈浔身旁,扶着沈浔的手臂道:“太傅还在病中,不必多礼。”
二位仆射亦和沈浔施礼问安,而后,赵珚跽坐于上,沈浔次之。左仆射崔宁之先将紧要奏疏禀报,沈浔静静听着,神色淡然,时而微微颔首,时而打断,问询几句然后予以决断。崔宁之将沈浔之言一一记录在册。
待崔宁之处理完毕,右仆射薛崇上前,向沈浔递上一奏疏,望向沈浔的神色颇有些忐忑。沈浔诧异,问道:“是何奏疏,薛仆射似有所难?”薛崇面色一白,道:“乃是豫王上书,道是……道是下月进帝京,面圣。”沈浔闻言,抚着暖炉的手不由一滞。赵珚听见,也皱起双眉。溱国祖制,诸侯王去国至封地,无命不得回帝京。豫王未经女帝传召,擅言回国都,已是犯了大忌。沈浔冷笑一声:“看来,有人念及新帝年幼,终是按捺不住了。”赵珚亦觉愤然,问道:“豫王奏疏,以何由入京?” 薛崇俯身回道:“豫王道是下月乃新岁之始,他有几件新岁贺礼,欲面呈陛下。”“此等说辞,未免太欺人。”沈浔冷冷道,“不过,来帝京也好,我有一事,正欲当面请教豫王。”此话一出,不仅两位仆射,连赵珚也是一惊。薛崇问道:“令君此话何意?”沈浔搁下手炉,掩唇轻咳两声,道:“先帝亲征北戎,中箭染毒……你们可曾想过,先帝英武,岂会轻易中箭?”“这……”薛崇和崔宁之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赵珚也暗自攥起双手,脑海里回想当时中箭一幕。沈浔秀眉微蹙,面色似有隐隐怒意:“我祖父沈炤乃前朝太尉,军中颇有人脉。先帝驾崩后,我令人暗中查访。当时随先帝出征的五部军中,其中一部由校尉孙尧统领。你们可知,这孙尧,乃是豫王外甥。豫王外甥不足奇,奇的是,最后一战,听闻这孙尧将部军交予副校尉卫子继统领,他同卫子继道,自己另奉陛下密诏,率小队人马分路突袭。”赵珚大惊,自己分明从未下此密诏,只听得沈浔又轻咳两声,继续道:“先帝归来之时,卫子继亦率部回朝,却无人……见过孙尧。当时朝廷上下,人人皆为先帝中箭而忧,个中细节,未及细究。”沈浔说完,面色冷凝,“我,疑心,豫王早有反心,那一箭,怕是并非射自北戎,而是,孙尧所为。”
第6章 相处
是夜,赵珚躺在寝宫床榻,寻思着沈浔今日所言,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自己在沙场中箭一幕。
当时,赵珚所率溱国军已获大胜,擒得北戎左将军铎儿巴,北戎军损失大半。溱国军士气大涨,高呼女帝万岁。赵珚手持佩剑,骑于马上。女帝坐骑名唤“燕脂”,浑身上下,赤如火炭。赵珚亦着一身赤色玄甲,头戴赤色介胄,几缕青丝从胄中滑落,随风轻扬,衬得她更显英姿飒爽。不远处北戎右将军乌日达尚在奋力拼杀,却挽回不了节节败退之势。赵珚嘴角微扬,振臂挥剑,向身后御林军喝道:“都随朕来,生擒乌日达!”随即策马持剑,领着亲卫军向前冲去。“燕脂”马蹄飞快,遥遥在先,就在赵珚刚要接近乌日达时,忽然,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击赵珚胸口,赵珚惊呼一声,欲挥剑挡开,可还是慢了一步,被那一箭生生击中。赵珚身形一晃,胸口似被撕裂般,剧痛瞬间袭来。亲卫队这才赶上,见状纷纷疾呼“陛下!”,随即将女帝围住,一边挡住周边外敌,一边护送赵珚撤离。亲卫军因女帝受伤愤怒不已,对着乌日达就是一剑。赵珚俯身紧握马背,意识逐渐模糊,目光掠过乌日达时,只见他,那沾满鲜血的脸——分明在笑!
赵珚不由一个激灵。再想起沈浔所道校尉孙尧。孙尧一向箭术了得,在军中有“小李广”之称。如若孙尧果真在豫王授意下通敌北戎,那么乌日达很可能便是以自身为诱,引赵珚乘胜追击。而孙尧事先混入乌日达部中,扮成北戎军,在赵珚专注于擒拿乌日达,且因溱军已获大胜而放松警惕之时,射出毒箭。而以孙尧箭术,必是一招致命。
赵珚咬牙,辗转难眠,又思索起豫王为何会生出反心。莫非……因为父皇当年下旨嫁豫王之女赵瑗至北戎和亲,让豫王心生怨恨?……不管如何,豫王此番无诏回京,定得好生防备。
沈浔病愈,已将近岁末。这日一下朝,便至天禄殿为女帝讲读。
赵珚忧心豫王之事,开口问道:“豫王近日可有何动作?”
沈浔轻轻摇头:“就只上回递奏疏言及回京一事,再无其他。”
见眼前女帝皱眉,似内心焦虑,沈浔弯了弯唇角,安慰道:“陛下放心,臣已布置妥当,即便豫王进京,也必不会让他伤及陛下分毫。”
赵珚听言,心里忽的一暖,望向沈浔脸庞。只见沈浔正微笑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嘴角的弧度优雅端丽。这一笑,让赵珚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整颗心溺在了这一片温柔里。
见女帝愣愣望着她,沈浔以为女帝仍旧忧心,便继续道:“臣先前寻查先帝中箭一事,便已安排门客,赴豫王封地混入王府,搜寻豫王罪证,相信必有所获。接到豫王上疏,已命太尉陈砚暗暗调动军队,在京城周边布防,陈砚乃我祖父门生,大可放心。至于内城,也和郎中令霍棋交代,务必加强防守,并调用小队精兵,待豫王来时,扮成宫人守护陛下安危。以上所有,就只和这几位亲信言之,令妥当布置,其余众臣尚且不知,以防豫王在朝中布有眼线。”
沈浔静静说着,神情一如她平日里的淡然自若。赵珚看着,只觉她的阿浔真是美好无比。她眉眼舒展,对着沈浔深深一笑,道:“朕信太傅。”
沈浔见女帝终究展眉,也报之一笑,道:“臣受先帝重托,必护得陛下周全,万死不辞。”
每每沈浔道出这样的誓言,赵珚只觉心里似刀扎一般疼,她不要阿浔万死不辞,她只愿这一世,现世安稳,她的阿浔,由她守护。
赵珚避开这个话题,对沈浔道:“太傅刚刚病愈,不若今日就让朕习字可好?”
沈浔知晓,她咳疾初愈,讲读经史颇费气力,女帝这是不欲她太过劳累。于是轻轻笑道:“就依陛下。”
赵珚开怀,挑出先前习得的“君子九思”,提笔习字。她一面习字,一边时不时抬眸悄悄觑向沈浔,只见沈浔在一旁素手执册,面色沉静。那小巧耳垂,今日佩了一副玳瑁珥珰,和发髻上那支玳瑁簪甚为相衬。阿浔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赵珚想着,独自偷笑。
习字片刻,赵珚忽然想到沈浔畏寒,于是忍不住问道:“太傅冷不冷,可要叫宫人再添些炭火?”沈浔专注于案前书册,闻言并未抬首,只应了声:“臣,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