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矜沉默不言,她是真的害怕乔楚生出事,经历这么多,她脆弱的神经根本再经不住刺激,收到他的信时,她几乎是庆幸释然的,每日活在无尽的担忧里,实在难以安心养胎。
广州的秋天来的很快,转眼间英法租界里的梧桐树落叶萧索,秋风掠过残花败叶,凝结成霜,将这租界笼上一层薄寒。自八月之后,英、美、日等帝国主义国家调集武装,继续屠杀群众,进行武力恫吓,同时施展种种阴谋分化瓦解工商学联合阵线,之后乔楚生的信再没有送来过,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白幼宁开解说可能是上海正闹得厉害,通讯可能都中断了,颜矜表面上跟没事儿人一样,但心里有数,努力控制孕中情绪,不停告诉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那一日天高云淡,远远眺望天际,是澄澈清明的碧蓝,院子内的栀子花已经凋零,迎着风声飒飒作响。颜矜坐在秋千上,穿着宽大的裙子,凉风钻进袖子里,清爽惬意。路垚和白幼宁在一边剥橘子吃,时不时地咬咬耳朵,甜甜蜜蜜的。
“颜矜,苹果。”路垚给颜矜削了个苹果,朝她笑道,“听说上头快消停了,老乔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颜矜一时怔住,拿过苹果蔫蔫地咬了口,白幼宁微微沉下脸瞪他,又立刻道:“对了,玫瑰园餐厅出了新菜式,咱们晚上去尝尝吧。”
她笑吟吟地摇头,“我没事,你们俩别担心,我很好。”
路垚往嘴里塞了块橘子,含糊道:“站在医学的角度来看。孕中不宜多思,为着孩子你得多放松心情,要不我们明天去放风筝吧,还是看电影去?最近新上映了《淘金记》。”
颜矜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又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哀伤,言道:“你们不必这么小心翼翼地宽慰我。”她凝神看着那株已经凋谢的栀子花,颇为感慨,“我知道现下情势,能做的便是替他守住一方家等他回来,我知道你们想我开心一点,但我也实在担心楚生。”
白幼宁深吸一口气,安慰道:“放心吧嫂子,楚生哥答应你会平安回来,就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呆呆望着天空,一丸夕阳西下,染红半边天色,秋风瑟瑟,风声凄冷,吹得她的心几乎是冰凉的,有泪滚烫地流落,滴落在手背上,夕阳落下,心也跟着一分分沉寂下去。
冬天很快就来了,颜矜也即将要临盆。广州的冬天比上海暖和些许,但还是森寒料峭,窝在房子里烘着火盆,身子愈发懒了。路垚给她介绍了一位在法租界私人医院任职的妇产科医生朋友,让他来帮忙照顾胎儿,白幼宁给孩儿添置了婴儿床和不少婴儿衣服,所有人都对颜矜未出世的孩子翘首以盼。
窗外风雨蒙蒙,有几点雨撇入飞落在脸上,只觉凛然一颤,不知远在万里的上海是何等光景,是不是像广州一样昏黑茫然一片。
颜矜闭着眼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案几上的台灯昏暗,勉强照亮眼前一片光,窗外的风雨渐渐停歇,只让人觉得寒冷异常。她轻轻叹息,想起和乔楚生昔日过往,何等温情和美,细想来,已经是六个月又十三天没有见面了,不知道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挂念自己。
颜矜辗转片刻,终于平静下来,抚抚高高凸起的腹部,安然睡去。
梦里,她见到了乔楚生。她发疯似的伸手去抓,两只手臂腾空乱舞,一抓似乎抓到了什么。
颜矜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和着残留的灯光看向床边的人,分辨不出模样,单看轮廓和气度,居然颇有江湖人的气息,让她觉得熟悉又久违。
她猛地睁眼,从床榻上惊坐起,她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伸手在他身上乱摸一通,急忙着要确定是人是鬼。她嘴唇颤抖地翕动,呜呜咽咽道:“楚生...是你么楚生...”
“才大半年,你就把丈夫给忘了?”
颜矜扑向乔楚生怀里,紧紧抱着他,两条瘦弱的胳膊打颤,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这模样还是熟悉的模样,只是更沧桑憔悴了,还瘦了。
两两对视,目光贪婪又不舍,小别胜新婚,自然是胜似蜜糖甜。颜矜勾住他脖子吻他,浅浅的撕咬疼痛才勉强让神思清晰过来,才知道这不是虚幻。
“当心点,别伤着自个儿和孩子了。”乔楚生一面说着,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快要生了吧?应该已经九个月了。”他摸的很温柔细致,目光皆是慈爱怜惜,“还好我回来的及时,不然孩子生了,以后该怨我这个当爹的。”
颜矜咧嘴笑,慢慢神色又凝重了起来,问道:“怎的突然没了音信,你知道我担心受怕了三个多月么?三土说我再这么下去,一尸两命都是可能的。乔楚生,都怪你!”说着,她抬手就要捶打他,却被他一手扼住。
“上头闹的厉害,实在是送不出信。”乔楚生凝目看她,一字一句道,“我说过的,我一定平安回来的。”
“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带着孩子嫁别人去。”
颜矜垂下眼,嗤地一笑,她眼角含泪,柔软的像春水一样,依偎在乔楚生的怀里,依稀还能嗅到风尘雨水味。
“我答应你,不会再离开你了。”乔楚生柔声宽慰道,“你不知道,六月的时候汉口参加**示威的群众行至公共租界时,英国水兵向人群开枪射击,打死数十人,我们安置伤员百姓,整个巡捕房都是血腥的味道。后来洋鬼子们大肆屠杀,我带着弟兄们打在最前头,刀枪无眼,我都觉得我要死在那儿了。”
颜矜听着,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战争残酷,所以心里更加割舍不下,分开的六个多月,每一天都像凌迟一般。乔楚生的手紧紧搂住她的肩头,眷恋地吻吻她的发顶,“没有下一次了,我跟老爷子说了,辞了巡捕房探长的职位,以后就陪你好好过日子。”
她听他这话,脸上又惊又喜,用力地握住他的手,“那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没有硝烟,没有战火,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只要有你就好。”
十一月中旬,颜矜产下一个孩儿,是一个男孩,取名乔衍之,意味衍之如茶,清雅澄透,平和冲淡。
后来,国民政府开始北伐战争,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在连克长沙、武汉、南京、上海等地,为躲避战火,路垚和白幼宁定居巴黎,乔楚生和颜矜则回了杭州祖宅。后来时光悠悠,小夫妻恩爱非常,多半是平平淡淡度过的。不远处戏台子上唱着花好月圆的曲子,情词婉转,很合二人心境。
悠长平和的日子里,除了战火硝烟弥漫,还有微风飘荡,吹晕着河边波漾涟漪,在摇晃的灯笼下,宛若桃花朵朵。院子里的栀子花又开了,夜风缓缓吹来,帘幕虚影闪闪,唯有三口之家身影,和美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很感谢喜欢《寻光》的小可爱们,虽然感觉这个衍生的热度没有很高,但你们的评论和数据,还有我对乔楚生这个角色的喜欢让我在备考期间写完这部大约十万字的短篇。乔楚生这个角色真的很迷人,他有非常多的故事可以讲,他黑白通吃,身世成迷,看似风流花心,实则纯粹重情,他只是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让他倾尽一切去爱的人,路垚和幼宁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笔下的颜矜也是这样一个姑娘,她拥有所有女孩子美好的特质,是乔楚生没有和渴望的,所以他对颜矜的保护和爱非常深刻,哪怕是颜矜历经苦难归来,在他心里她还是白月光一样的存在。
他们都是身处黑暗,仍然寻光的人,感谢你们喜欢《寻光》!我们下一个坑再见!
第32章 番外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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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小儿子跑进了颜矜的书房,书桌后有一面书柜,上面一层摆放的都是世界名著,下面摆放的是经常会看的书籍,有英语词典,人物自传还有杂志报纸。颜矜经常呆在书房里看书,有时候连睡觉都睡在这儿。
衍之在书架上想找回被没收的话本子,循着光亮往上看,一眼就看到塞在角落的话本,他踮起脚尖去够,却不小心碰掉了一边的报纸。他揉揉被磕碰疼的手肘,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报纸,他一张一张拾起叠放整齐,却被一篇专栏吸引目光。
他蹲在远处慢慢往后翻,找到了一段文字记载,是一位笔名为莲心的撰稿人写的。短短数行字句,囊括着他父亲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