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桥显然不觉得,他含着吸管珍惜而专心地啜着,懵懂地朝纪真宜眨了眨眼,“什么?”
“……没什么。”
他猜到谢桥爱吃甜,没想到这么爱吃甜,还是这种对自己来说好比穿肠毒药的甜。他料想这东西正常人喝一口起码得抖两分钟,一杯喝下去至少要齁死三头牛。
谢桥最后也没说这杯东西好不好喝,只是又去买了一杯,反正没地方可去,纪真宜就和他坐在了店里。
纪真宜拄着脸看他喝一口饮料,咬一口红豆米糕,吃相斯文又利落,长睫垂覆,甜食让他清冷漂亮的脸上泛起孩童一样天真满足的笑。
冷不丁问他,“你知道阿姨今天早上和我说什么吗?”
谢桥根本没想到他们俩今早会有深入交谈,稍微有些错愕地抬起脸来看他。
纪真宜想起叶莺莺抱着狗和他一起蜷在影音室的沙发上,好落寞,“有些事,我都不知道是我太蠢了发现不了,还是他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他太棒了是不是?又聪明又独立还很有主见,我有时候都想,他根本不需要我这么笨手笨脚的人当他妈妈。”
她好像真的无忧无虑,不知道孩子讨厌的食物让她挫败不已,已经难过了一整晚,对着纪真宜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纪真宜问他,好像很不能理解,“不喜欢吃的东西,为什么要吃呢?”
谢桥脸色沉静下来,“小时候觉得挑食不好,后来就养成习惯了。”
父亲去世以后,他跟着母亲回到舅舅家,虽然没被给过脸色,更没被呵斥过,却怎么都觉得是寄人篱下。他无形中给自己戴上一层枷锁,把束手束脚的局促镀成另一层意思,安分听话,优秀规矩,学习努力,品行端正,不挑食不吵闹,从来不讨厌任何东西,也不提任何非分的要求。
要不是去年叶莺莺和许意临再婚,他实在觉得不自在,今年也不会以高三为由提出搬出来住。
纪真宜若有所思,突然说,“我跟你讲,我小时候看蜡笔小新,老是看到小新不喜欢吃青椒,他妈妈想尽办法一定要逼他吃。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吃青椒呢,难道青椒里有什么营养其他蔬菜不能代替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后来学会打字,第一次用电脑,搜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人一定要吃青椒?’”
谢桥差点要笑,纪真宜这种钻研的精神要用到学习上指不定能成个科学家。
“结果搜出来全是‘为什么很多人不喜欢吃青椒?’我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竟然有这么多人不爱吃青椒。然后我换了个搜法,搜美伢为什么一定要小新吃青椒,结果答案都说是不想溺爱他,不准他挑食。”
“真奇怪,世界上有那么多青菜,只是不吃青椒而已,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要是不喜欢吃青椒,谁也别想逼我。”
他下巴扬起来,很骄傲很有骨气的样子。
谢桥看他把没人能逼他吃青椒当作什么丰功伟业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定神想想纪真宜确实很挑剔,祝琇莹总抱怨他“这不吃那不吃,你下辈子最好做皇帝。”
纪真宜神气完,又想起自己的初衷来,“所以我的意思就是,以后我妈做菜不好吃你就直说,不喜欢吃什么也直说,大人很笨的,你这夹一筷那夹一筷,他们哪知道你不爱吃什么菜?”他说,“小桥,老话都说爱哭的孩子才有肉吃呢,你这么乖可怎么办呢?”他捧着脸,忍俊不禁,煞有其事地说,“不过,小桥长得这么帅,笑一笑的话,把我身上的肉割给你吃我都愿意的。”
谢桥为他不着边际的话怔了一怔,可能是这杯饮料甜得刚刚好,窗外的阳光也不多不少,让他心情好得不得了,竟然真的就这么笑了。
笑得春天回苏,万物乍暖,身后开了一园子的小花。
有句话说,虽有神仙,不如少年。纪真宜不懂个中意思,但要他来解释,必定是虽然天上有神仙,也不如谢桥正少年。
这么一想越觉得容色灼人,不敢逼视,警告他适可而止,“别笑了别笑了,脸都给你笑红了。”
等谢桥喝完这杯,电影也快开场了,谢桥还恋恋不舍想再带一杯走,被纪真宜死活拽走了。结果前脚刚踏出门,纪真宜跟撞了鬼似的,仓皇转过身来,偏过头把自己的脸藏在谢桥身前。
谢桥无意间往那个方向瞟了一眼,是个打扮贵气的女人牵只条温顺活泼的萨摩,上了一辆黑色的宝马。
那辆车开出去好远,纪真宜一张脸煞白,惊魂未定地大力呼喘着,像溺水刚被救上岸,浑身脱力。
谢桥关心地上前扶他,刚碰到他就被他啪的一声失手挥开了,打得很重,有点疼。
他第一次看到纪真宜这么慌乱无措的样子,面白如纸,语无伦次,快要在他眼皮底下缩成一团,嘴巴动了好久才说出话来,“小桥,对不起,我看不了电影,我有点……我……”
(下)
回去的路上,纪真宜一声不吭,好似丢了一魂。
他一难过,悲伤就化成皮肤表层实质的红,哀恸的洇红就大范围浮满他苍白的脸,眼角、鼻尖、两颊,偏偏眼底干燥,将哭不哭的样子,叫人安慰都无从下手。
谢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感受到纪真宜那一触就碎的脆弱和自己连开口都勉强的笨拙。
打开门时,祝琇莹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在里里外外的忙碌,离开这一天,她不知道带了多少东西回来,大包小包地收拾。
纪真宜怔怔地站在玄关口,单薄的胸腔抽抖得像一个剧烈鼓动的风箱,喉头涩颤,“妈——”
忙碌不休的祝琇莹顿时定在屋子中间,看见他的样子,手里茫然无措地提着两个黑塑料袋,“怎么了?”
纪真宜慢慢走过去,毫无预兆地把她搂了个满怀,恐惧盈满声腔,“妈。”
祝琇莹连忙丢了两个袋子,紧紧抱着顺抚他的背,慌张得比他还像孩子,“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没事没事,不要瞎想。”她都快吓哭了,“我们休息一下,明天去赵医生那里好不好?没关系,妈妈陪你……”
纪真宜的灵魂仿佛在他妈那一下又一下的拍抚中又重新注进他身体里,从祝琇莹肩窝里抬起头时,咧开嘴笑得明媚又欠揍,“哈哈,被我骗了吧?我又没病,才不去看医生呢。”
说完两手抻了个懒腰,好似没心没肺,错身过去了。
徒留祝绣莹在身后恼怒地训他,“你这孩子,整天神神叨叨的没个正经,骗妈妈好玩吗?对了,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去你叶阿姨家了?跟你说让你回去看看你奶奶,你这团圆节都不回去一趟,她又要到处跟人说我带得连祖宗都不认了,去见见你二叔也好啊……”
纪真宜猫着腰在翻冰箱,低声咕哝“她倒把我当孙子”,拎了罐旺仔牛奶出来,笑语盈盈,“小桥,喝一罐你的旺仔。”
谢桥看他这样,都不知道刚才那个纪真宜是不是真的。
他提着那罐旺仔牛奶,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妈身后进进出出,祝琇莹买回来的东西全被他故意捣蛋一样翻得乱七八糟,惹得祝琇莹不停念叨他。纪真宜笑得,他妈越吼他,他就越得意。
“小桥快来!兔兔,兔兔,有只兔兔!”
正在喝水同时消化今天见闻的谢桥差点被他吓得呛着,忙不迭,端着水杯就去厨房了。厨房里真放着只兔子,比他平时看见的宠物兔大许多,关在笼里,是灰杂的毛,眼睛通红,因为他们露骨的打量,撅着屁股,三瓣嘴惊惧万分地努来努去。
他想起昨天纪真宜给他叠的那几只毛巾兔子,越发觉得这只肥兔子圆硕可爱,甚至有些想去摸摸它。
纪真宜对着笼子里的灰兔子比了两个长耳朵,“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割完动脉割静脉,一动不动真可爱。妈,这兔子怎么吃啊?”
“麻辣吧。”
谢桥惊恐地看向他们。
肥兔子似乎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在笼子里狠狠挣跳了一下,把谢桥放在一边的杯子撞下去摔碎了。
三人一兔都惊了一跳,原本讨论怎么吃兔子的两人又开始对兔子说教,好好把兔子训了一顿,纪真宜才想起来,“麻辣不行吧,小桥只能吃个宝宝辣。”
谢桥看着面前怯生生的肥兔子,好像是他亲手屠宰的,“没事,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