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咧开唇缝:“你不晓得,这仗打起来,太太们都习惯了,抱团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记得年前哪位营长家娘老子来人,硬拖新婚太太离开,那太太不肯,当场便断了关系,结果年初营长就殁了。你们这些太太,真勇敢。”
我的肩膀瞬时垮掉,下意识摸向小腹:“现在还有票吗?去长沙的。”
大爷手指挠挠嘴角:“有,半小时后最后一趟,要买吗?”
我翻出钱包:“一张去长沙的,二等车厢。”
熟练操作一番后,他递来张纸质粗糙的票据:“您收好,上车挤,看好您的皮箱。”
我刚要接过,手里却落空。成陟抽走了车票,指甲攥得发白,那双熬夜泛红的眼紧紧瞪着我。
我顿时噤声,成陟揉开车票,看清[宜昌至长沙]的字样后,他冷笑一声,又将票据揉皱。
我呼吸急促:“你干什么?!”
成陟狠狠把车票砸地,指着纸团质问:“你又要去哪里?”
我气不过,一把将他推开:“你凭什么管我!”
我俯身去捞纸团,他只手逮住我手腕,使劲提到面前,逼我与他对视:“梁舒你给我听好了,你必须留我身边!”
我奋力推搡他:“你走!你走!凭什么你能走我不能!我讨厌这个地方!”
成陟死死将我禁锢在怀:“哪怕你讨厌你怨恨,这辈子我都缠定了!就算我死了,你也永远别想摆脱我!”
我霎时染了哭腔:“你不是人!成陟你不是人!你把我骗来嫁你,是想报复我吗?!”
成陟腮帮绷紧:“对,我就是报复你!你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怎么放你走?”他掀开军帽,毫不犹豫地扔地,“什么军衔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
我的胸口起伏不定,屈膝去捡票,成陟抢先夺过,三两下撕成了碎片。
望着洋洋洒洒的白屑,我心中说不出的恼怒、委屈。我嘴唇紧抿,用近乎撕裂人心的眼神盯他:“我想走。”
我扬起下颌,“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开心。我为你离开亲友,放弃工作,就为了等你不知何时的回家。”
我指向软塌塌的军帽:“可现在你告诉我,你要离开,要去不知道能不能回来的地方,我还剩什么期待?我得像所有太太们那样,用若无其事掩盖忐忑,一边安慰遗孀,一边庆幸死的不是你,你觉得这种生活有意思吗?”
成陟双手止不住颤抖。
他嘴角耷拉,眼皮盖了部分目光,低声问我:“是不是我不走,你就留下?”
来不及回答,成陟抽出配.枪,枪口朝栅栏指去,“我留下,你就留下?”
他咔哒卸了保险,枪身继续上挪,直冲售票窗口:“这一枪下去,我就杀了平民,会进监狱,你等我吗?”
他嘴唇虽嗫嚅,手臂却平稳,眼神透露出狠戾。我心道不好,赶紧攥过手.枪,子弹堪堪擦过铁栏,瞬间碾碎了桌角!
售票大爷呜咽一声抱头下蹲,我扔了手.枪:“你疯了!”
成陟没搭话,附身拾起枪,又顺手提了皮箱,对缩头缩脑的大爷说:“你要是敢把票卖给她,下次这枪头就准了。”
大爷噤若寒蝉,一个劲儿冲他点头。成陟沉声说:“小舒,跟我回家。”
*
屋里一片沉闷,我把皮箱的衣服翻出来整理,起初还刻意照顾边角褶皱,后来不耐烦了,连肩袖处都没叠起,便一团塞进了衣柜。
我做事的时候,成陟就窝在沙发看我,不知是怕我跑了还是怕他困了,那双眼睁得老大,能给我钉出窟窿。
我感觉乏了,捶捶肩膀便往里屋走,成陟拦住了我:“我有话想说。”
我推开他:“等我睡醒了再说。”
成陟一掌按紧门缝,我翻眼瞧他,他静默片刻,还是松了手任我进去。
我躺上.床,拉扯出被角蒙头,成陟也不拽掉,连着被子一同拥入怀里。我闷声说:“别抱了,热。”
成陟撒手,我蹭了两脚蹬平被尾,背对着他闭眼。
成陟低低叹了口气,手指摸过我脑后乱发,说:“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不久,我和你说,我需要个老婆替我烧纸,免得我连地府门都踏不进吗?”
我烦躁地挣扎一下:“别乱说话。”
成陟闻言,呼吸逐渐靠近我耳根:“小舒,当时我是戏谑之言。从我追求你的那刻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梁舒是个别扭又自苦的姑娘,我不能让她替我收尸,我怕她难过。”
他俯身吻我耳垂,“她难过,我会更难过,这地府我就不愿去,成了日日想她的孤魂野鬼。”
我没有动,压着哭腔说:“你就这么有自信?早知道我才不接受你,让你尝尝挫败感。”
成陟低笑:“我在你身上尝到的挫败感还不够吗?”他重新搂住我,“小舒,我只有你了。”
他将头埋入我肩膀,“我身边的人谁也不剩,真的只剩你了。如果你不要我,我的存在就没了意义。”
他的气息喷在我发间,我心里一阵冷一阵热,听他说:“你可以回长沙找舅舅舅妈,可我没有,所以小舒,不要离开我,至少现在不要…”
他嗓音微哑:“求你。”
我小幅度地擦擦眼角,尽量平淡语气:“你在车站,那是求人的态度吗?”
成陟手臂收紧了些:“我从没求过人,只求过老天让我活着回来你身边。求人是很丢人的事,可是除了求你,我没有办法了。”
他声音越压越低,我听着难受,便顺势转身。成陟从肩膀处抬头,眼圈微微泛红,隐隐有泪意。
我从未看过他这种表情,委屈、恐惧,又含着乞怜,仿佛我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我食指揩过他眼下,他抓住我的手:“小舒,我真心的。”
我缓缓喷出鼻息,无奈到:“我知道。”
他扣紧我的五指:“对不起,瞒了你是我的错,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开枪毙了我,但你不能用离开报复我…”
我凑前亲亲他鼻尖:“打仗前见红不吉利,我就不打你了。等你回来,我要把你的牙打断!”
成陟闻言点头,手指将我被角压实。我推了推他:“哎。”
“…嗯?”
“我怀孕了。”我小声说。
成陟浑身怔愣,半晌才追问:“什么?”
我知道他听清楚了,故意憋着下半段不说。成陟猛然爬起,在床边来回踱步,我听他时而急切时而缓慢的步伐,又见他挠乱了的顶发,忍不住埋被子里偷笑。
成陟锤锤掌心,突然拉下被窝,将我的大半张脸暴露。他目光微微颤动:“你不是骗我玩的吧?”
我拽回被角:“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啊?”
成陟嘴唇几番张合,最终什么字也吐不出,突然拖我胳膊往上提:“你,你坐起来,坐起来我摸摸看…”
我打掉他的手:“瞎说,估计两个月都不到,哪里摸得出来?”我虽这么说,到底还是顺他意思起身,成陟弯腰贴近小腹:“多久才听得到啊?”
他眼里闪着兴奋和热切,灼灼的视线紧黏我,那句“你可能没机会听到”及时咽了下去:“大概……四个多月。”
成陟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身下,郑重又珍重地俯身,隔着棉被长吻。
许久后,他的手来回摩挲被面:“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赶不来看他第一眼,我会很遗憾的。”
我抚平他凌乱的鬓发:“没关系啊,等仗打完了,你还有机会…”成陟躺在我怀里:“小舒和我的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对吗?”
我搡他一下:“多了我可不干!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那骨头架子都得打散重装!”
成陟忙拉住我的手:“对不起啊!听你的,喜欢几个生几个,不喜欢就不生了!”他言语停顿,“我就怕这仗打太久,来不及给他取名…”
他仰望天花板仔细想了想:“如果是男孩,就叫他成有良,既是你[梁]字的谐音,也告诫他要有良知,有良心…”他默然思考片刻,“女孩的话就不能太随便了,要取个好名字,不能俗…”
我等着他的下文,他陡然起身:“就叫成予安,这辈子不求富贵显达,平平安安就好。”
我下意识摸摸腹部,“成有良,成予安…”成陟小心问道:“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