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尝试,他在努力去了解,去设身处地。
于是忽然伸出了手,坚定且一本正经:“捅我。”
子祟看见那只手骨节分明葱白如玉,掌心里的纹路干干净净,甚至连个茧子也没有。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一种异样的感情从心里一点点蔓延而上,让他浑身不适,连呼吸都难受。
——他的掌心,划满了伤痕,布满了旧茧,以至于连掌心的纹路都被掩盖得看不见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是一味难受。
当湛离又把手往前一递,疑问着唤了一句“子祟”的时候,这种难以言喻的难受终于糅合成了更为深刻的恨意,用力一推随即往后一躲:“滚!”
湛离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倒,因着身上有伤,忍不住“嘶”了一声,半天起不了身。
“上神不愧是上神,这一幅牺牲自己拯救天下苍生的模样真是……恶心!”
湛离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才爬起身来,单薄的白衫隐隐透出血渍,捂着伤口连连嘶了几声,眼底有压抑的怒火正在酝酿风浪:“子祟!我不是你,但我在尝试理解你,我也不是破虚,不是你把我推开了我也会锲而不舍地再凑上来的!”
子祟冷笑了一声:“我求你凑上来了吗?”
“你……!”
“少摆这幅高高在上施舍众生的样子给我看!我八百年前就看够了!我不需要你理解,也没求过你来懂我,滚!”
“子祟!”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那双隐隐透出血色的瞳孔宛若古井无波,冷淡而平静:“我知道我喝了神仙醉。”
湛离的怒火突然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负罪感,想起那句“提防子祟”和“提防地府”,即便这杯神仙醉不是他灌下去的,也让他平白生出某种深刻的疚愧,以至于连语气都软了下去:“子祟……”
子祟瞬息出手,一把揪住衣领把他抵在了墙上,丝毫不顾及他的遍体鳞伤,咧嘴就是一笑,一如既往地亮出了那颗虎牙:“禅灵子背着我和你说了什么?嗯?告诉你提防我,还是索性杀了我?”
他牵动了伤口,疼的脸都扭曲成了一团,血从伤口洇透出来,一时说不出话。
“上神,我们的相遇,重逢,到现在为止的一切,都是一个别人设下的局,我想你,想了整整八百年,想到几乎癫狂,既然那个人可以影响你的记忆,甚至封住你的思想,那么,我这八百年的日思夜想,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这八百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这张脸,沉溺于他的温柔,又恨他干净得一尘不染,在那样矛盾而偏执的幻想里,逐渐疯魔。
结果,现在却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
那他算什么?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子祟。我和你一样,我也想知道算计我们两个人的幕后黑手是谁,但……就算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是真的。”
“子祟,我是真的。”
他也不知道这颗心是不是被什么人牵着走,自己又是否身处迷局之中,被人当成木偶操纵,他只知道,他这个人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
子祟却冷笑一声,忽然松开了把他抵在墙上的手,掌心有煞气的火焰刹那间蹿高,导致湛离心脏一窒,立刻疼到顺着墙蜷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顺着血渍汗湿衣襟。
“对,你是真的。”
“不管是谁算计了我们,目的都是奔着劫数去的,既然如此,不渡这个劫就好了。”
“那……你现在就去死吧,湛离,死!”
湛离现在废人一个,心中断角乱窜,几乎要破体而出,煞气更是在皮肤下游走,形成了一张诡异的图腾,眼见着煞气向自己门面袭来,身体却因为剧痛而动弹不得。
关键时刻,心口那张符箓终于逐渐发烫,化成了灰烬,红光一闪,猛地将子祟震退三步,红光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弥漫着血腥味的结界,暂时隔绝了煞气,心中断角也终于温和下来,他缓过气,煞白着脸摇了摇头,目光里满是失望和懊悔:“果然……没有早点杀你,是个错误。”
他不该一时心软放过他。
他总是记不住,这厮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煞童,他总是妄想,煞童也可以克制住杀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呵。
他这天真,也是该治一治了。
子祟咧嘴直笑:“是吗?那你来杀了我啊!”
说罢,双瞳红得滴血,透着三分妖冶,又不死心地一击煞气打在结界上,却被禅灵子留下的净血瞬息灼成了烟雾。
——这张符箓叫价一千两,还真不算是坐地起价。
☆、不渡劫了
杀欲作祟,他几乎癫狂,连连几个骷髅状的煞气炸在结界上,却依然撼动不了这结界分毫。
恨意又铺天盖地地涌上来,诚如他所言,无论有什么事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干干净净是真的,温柔良善是真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是真的,他这颗恨了他八百年,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他的死状的心,也千真万确。
湛离坐在结界里,发丝有些凌乱,冷笑着哼了一声,似在自嘲,又似乎是在嘲笑他:“要是我八百年前见死不救袖手旁观,便省了现在的这许多麻烦,也免得你恨我恨得入骨,杀你?你配吗?”
“是吗,你不屑于杀我,那就死在我手里好了,免得我区区一个煞童,死也脏了上神的手!”
眼见着他又要召血海,煞气突然大作,好雨楼的建筑承受不住,甚至隐隐发出了“吱吱”声,湛离却只是轻笑一声,挑眉间甚至有些厌恶,满是平淡和不屑:“起弑神之心,是会被召回鬼门的吧?”
话落,果见空间被压缩扭曲,紧贴着子祟身侧,鬼门突然大开,他下意识想躲,锁魂链却已经先一步缠上了他的脖子,一把把他拽回了鬼门之中,在逐渐缩小消失的鬼门里,只遥遥传来了醴女含糊不清的责骂和子祟那声清晰的厉喝——
“我要杀了你!”
他从来没改。
他真的一直想杀他。
煞气消弭,结界也就消失了,然而禅灵子只给他留了一张符,结界一旦消失,心中暗藏的断角就让他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凌迟般疼痛。
但……
子祟一旦找到机会从地府回来,定不会放过他,留在人口密集的锦官城,显然并非上策。
他扯开衣领一看,一直贴在心口处的符箓果然已经化为了灰烬,只好咬了咬牙,白着脸坚持着站起身,也不顾好雨楼的侍从如何关切,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跌跌撞撞地往蓬莱方向走。
他得走,走得远远的才好。
他得回蓬莱恢复神力。
他得……
杀了子祟。
醴女在地府负责分管叫唤地狱。叫唤地狱的主要刑罚就是下油锅,因此满到处都是不灭的地狱之火,酷热难当,更使人心生焦灼,偏偏子祟又生了弑神之心,还得让她抽空去把他抓回来。
因此,鬼门一关,她就迫不及待地一甩手把人丢到了角落里,撞翻了一口沸腾的大油锅,子祟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险些被烫伤。
“你是上赶着找死吗?非要跟那个小准神掺和在一起是不是?以身饲花都疼不死你这颗杀心?”
子祟没说话,只是抬首间红眸如血,杀欲狰狞,突然间煞气大作,铺天盖地袭去,瞬间将正在尖叫受苦的亡者,以及一应刑罚用具给炸成了齑粉。
醴女大惊,原本就烦闷不耐的心情更加暴怒,一挥手就用锁魂链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厉声骂道:“你要发疯回你的等活地狱去发,在我的地盘上闹什么事?”
子祟煞气发泄完了,眸子里的血色逐渐淡去,也不挣扎,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地上,仰望着那一方沉重而昏暗的天空。
这种安静和沉默,让醴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来,有些疑惑:“子祟?你又在发什么疯?”
“八百年前,三界大战,七十二煞君全部叛变,为什么?地府煞童成千上百,被带去人间参与战乱的却只有我一个,为什么?煞君们全部折损,却只有我一个才两百岁的小煞童平安回到了地府,为什么?几天前开鬼门引我去人间和湛离重逢,又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也不顾锁在身上的链条,坐起身来看了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醴女一眼,咧嘴冷笑了一声:“果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