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吧,子祟,若是没有那些阴森手段,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子祟仿佛被这句话激怒,脸上笑容终于破碎,衬着那些血渍,更显得狰狞,又上前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出手,又再次被湛离掀翻在地。
他又是一挥剑,平平淡淡:“想打架,我可以陪你,但是想杀我,你做不到,子祟。”
三界六道,子祟是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他的生命和灵魂,都围绕着杀欲二字,他暴戾,他凶蛮,他毫无任何底线和原则,处世之道,就是一个杀字。
——他要杀了湛离,就现在,就在这里。
正是因为他生死不惧,连痛觉都不顾,就这么自残着玩似的挨了胸口那一剑,所以才显出这样的颓势,他怀抱着这样的想法,越发不肯认命,一次又一次,直至血洒遍地。
湛离摇了摇头:“何必呢,子祟,你非要把自己折腾到起不来为止吗?”
如果说子祟是一支蜡烛,那么现在,怒火已经快要把他燃尽了。
煞气如火焰一般跳跃在他周身,他猩红的瞳孔透亮得仿佛两颗毫无杂质的红玉髓,他浑身发颤,低声嘶吼:“那杀了我吧,湛离,杀了我!”
若不能将其斩首,就愿化身永久的噩梦,盘踞在他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深夜,就当……
是同床,是共枕,是梦中最深刻的折磨与幻想。
他已经一身湿透,血淋淋的,而湛离却依然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甚至收回了优雅修长的神剑听羽,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子祟,退一步吧,想杀我,可以,等渡劫那天。”
“休想!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就等着我杀你!”
他摆首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子祟低低一笑,他躺在地上起不了身,喘了口气,伸手揪住了湛离的衣领,鲜血在他雪白襟前染上了一束红梅,那双眼比梅花更为红艳:“那就杀了我,湛离!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我只愿死在你手里,来吧,杀了我。第一次动手杀的人,一定能记上一辈子。”
“我会的,等渡劫那天。”他用力松开他揪着自己衣襟的手,用神力洗净襟上残留的他的血迹,随后站起身,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冷声道,“子祟,一起渡劫吧。”
这句话,落进子祟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
这个人在邀请他,在对他说——来吧,一起长生不老,往后余生数不清的万千岁月里,携手共度,春夏秋冬,日升月落,我陪你。
于是他愣了愣,他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生活,没有杀欲和血腥,只有安稳且和平,但……却就这么收敛了一切怒火和杀心,他瘫在地上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轻轻说了声“好”。
他并不知道,这句话,在湛离的耳中,意思却是——把这场至死方休的杀伐攒到渡劫那天吧。
等到那天,他再来杀他!
马腹的被杀和青耕的到来,让雁荡镇这个小小的村镇终于恢复成了最初淳朴和安乐的模样。
青耕起先兴冲冲停在牌坊上看了一整场相爱相杀的大戏,随后就舒舒服服赖在湛离肩膀上,赖到了现在,懒洋洋有一搭没一搭地鸣叫,而他这会正跟知重女道君一块,检查着雁荡镇的角角落落,破虚脸上身上都贴了白条,透出几分滑稽来,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温柔目光凝着一腔深情,悄悄地注视着知重女道君。
子祟一身是伤,胸膛也被贯穿,躺在地上就不起来,煞气恢复他的伤口也需要时间,索性就一直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病症最重的岂无衣也得以逐渐康复,村民们的陆续好转让知逢小道君松了口气,纠缠他良久的负罪感终于随着逐渐步入正轨的村庄而消弭于无形。
只不过,岂无衣毕竟是病得最重,就算有青耕神奇的力量在,也耐不住脸色苍白,没那么快恢复,这会正坐在门口,擦拭着那把新枪。
他只松松垮垮穿了一件中衣,披散着头发,外面披了一件龙纹紫袍,微敞的领口露出胸膛上裹着的绷带,端的是个人间北疆王,铮铮好儿郎。
知逢端着一托盘的药,居然被他这凛然威仪的气质怔了一怔。
☆、与子偕行
然而他回过头,那脸上睥睨苍生万物的傲然气息就瞬间烟消云散,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软绵绵娇嗔嗔的“知逢逢”。
知逢顿时一阵恶寒,生生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给他换药的,只好轻咳一声,掩过脸上逐渐弥漫的红晕:“走吧,我给你换药。”
他呵呵一笑,伸手就要解自己本来就没穿好的中衣。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知逢脸上平白炸出一朵红云,又往后一退,惊得差点把手里托盘丢出去。
这厮什么毛病,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他不要脸自己还要呢!
岂无衣却眨了眨眼,一脸无辜:“换药啊。”
说着又捻了捻衣服上的绑带,若有所思:“难不成你想把绷带扎在衣服外面?”
这话说的,倒仿佛是知逢这个清清白白的小道君自己往歪处想了似的,连脸红都反而成了罪证了。
他只好连忙又咳嗽了两声,咬牙切齿的:“谁叫你在外面换了,回屋去!”
“知逢逢愿意孤我寡你共处一室,还要我宽衣解带的话,那我倒也不是不乐意。”
“什么叫孤我寡你?”
“我这不是觉得,孤男寡女不太合适嘛。”
知逢听罢,“嘭”一声把托盘搁在他旁边,气得快咬碎了这一口银牙,换药?
他现在想拿这绷带勒死他!
岂无衣最是机灵,一见他真动了气,连忙往旁边一歪,嘶了一声,可怜巴巴地低声道:“知逢逢……我这浑身伤,疼得紧,你摸摸,伤得可严重了,你摸,你摸摸就不疼了。”
知逢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半。
于是岂无衣又小心去揪他袖子,眨巴着眼唤了一声“知逢逢”。
他长叹一声,认了命,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了,解开他衣服帮他换药,轻轻说道:“就你还北疆王,我看你是无赖王。”
跟他置气,基本上等于自己给自己折寿,谁叫自己道骨仙风,偏偏无赖不过他!
岂无衣乐颠颠一笑,忍着换药的疼痛,还有能耐乱动,凑到他耳边去,意有所指:“不坏的男人不仅女人不爱,男人更不爱。”
知逢用力一勒,伤口渗出血来,岂无衣顿时嗷了一嗓子,疼得一叠声直喊“谋杀亲夫”,他听罢却下手更狠,满脸冷漠:“那你死了算了。”
这药换完,岂无衣原本正在恢复的一条命,又只剩了半条了。
眼见着知逢顾自整理那些瓶瓶罐罐,理也不理会他,转身就要走,伤痕累累的岂无衣顿觉失宠,只好可怜巴巴地抱着那杆新枪,眼角余光瞥见他似乎又注意到了自己,连忙就耍宝似的耍了个花枪:“快看。”
知逢瞪了他一眼,一把把枪夺了下来:“少乱动!”
他“哦”了一声,手里一空,便又像苍耳子似的往知逢身上贴:“是把好枪吧?前些日子遍寻好铁,特意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的。”
知逢闻言细细观赏了一下,又掂了掂分量,再想起这枪轻易削断了跂踵的喙,便点了点头,赞道:“确实。”
“这把枪世所罕见,足以传承千年,你给起个名字?”
知逢又细细看了看那把红缨银纹枪,然后就忍不住想起了身侧这个二百五刚刚那睥睨天下的英姿,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个名字来。
“偕行。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无衣眨了眨眼,眸光一闪,那一瞬,又恢复成了那个英气霸道的人间北疆王,他笑:“好,就叫偕行。”
——从此前路迢迢,无论是荆棘,还是风雨,皆愿与你一路携手而行。
正此时,湛离跟知重女道君并肩而来,青耕就窝在他肩上,身后远远的跟着贴了一身白条的破虚。
“怎么样,伤还好吗?”
岂无衣连忙站了起来,又献宝似的耍了个花枪:“神君看,无衣好得很呢,神君有事尽管吩咐,无衣上刀山下火海,自不推辞。”
说着,轻咳了两声,伤口就很不给面子地渗了血。
湛离只好轻轻一笑,随即丝丝缕缕的神力如雾弥漫,温和的风扑面而来,缭绕在他身上,伤口顿时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