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只能日夜兼程,不惜耗尽精气,只为了赶回无名山,留下那把已经被他扯得干干净净的忘虚琴,最后生生将自己耗死。
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奔赴忘川,活一百年再下去?他又哪能等得了那么久呢?
可他走啊走,找啊找,却什么都没找到。
师父既然说过会在地府等他,就不会食言,一定是他一气乱走,与师父擦肩而过了,他信誓旦旦,自欺欺人,于是不再乱跑,乖乖给子祟做了阴兵,日复一日,等在原地,等师父来接他。
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八百年。
最后,等来的那个,却是知重女道君。
——师父果然不喜欢他,临死临死,还骗他在忘川河边,徘徊了八百年。
不过没关系。
师父上辈子血尽而亡,想来很是痛苦。
这一世,总该守着她护着她,让她安康和乐,便不枉他酝酿了八百年的喜欢。
他就这么痴痴地杵在镇外,从日当正,守到了碎星河。
雁荡镇依山而建,紧紧贴着的就是蔓渠山,蔓渠山虽然生养着吃人的凶兽马腹,然而这些年来,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今日,却……
有什么东西,正潜藏在山中,蠢蠢欲动。
湛离心系百姓,踏风而行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才堪堪在星夜之时赶到堇理山。
子祟跟他拼了一路的速度,没分出个胜负来,万分不爽,未来得及收回的煞气像一层轻轻薄薄的纱,缭绕在他袍角发际,又添了三分戾气。
于是冷笑了一声:“天干物燥,怎么,上神打算翻山越岭找一宿?”
湛离想起路过崦嵫山的时候孰湖提及的山神,又看了一眼星夜之下一片漆黑的堇理山,便喘了口气:“休息一晚吧,明早再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翻吗?我可不陪你。”
湛离养尊处优惯了,没了知重女道君和破虚两个管家的,完全是无从下手,连火都生不起来,索性伸手召来一群萤火虫,勉强点亮了一点,这才找了个相对平坦的角落躺下了。
“异兽不属于三界之中,所以不能用三界的规律和规则来约束它们,但它们也不是无法无天的,一律归属于各山的山神管辖,这些山神还算跟三界有些联系,为了维持三界之间的平衡,各自尽心竭力的管辖着自己山头的异兽们,所以,想找青耕,明早起来拜山神就是了。”
说罢,顾自打了个哈欠,便合目小憩。
被精纯而柔和的神力吸引而来的萤火虫不愿离去,微弱的光芒给他洒下一层神秘的薄纱。
子祟就这么看着那个青锻白纱衣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进入了他的视线,然后,他的目光就跟着那个小小的光点,正正好落在了他光洁的喉结上。
煞气缓缓从掌心里钻了出来,一点点,盘桓而上。
他只消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就足够诱人了。
只要就这么看着他,也会无端升起难以遏制的杀心。
迫不及待地想杀了他,想把他的血肉和骨骼都拆离,想咽下他的血肉,啃食他的骨骼,想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
想毁灭,又想拥有,想屠杀,却又妄图永恒。
煞气就在这样的矛盾之中,汹涌澎湃,将他吞噬。
湛离没睡着,感受到冲天的杀意和煞气,没放在心上,只是调整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凉凉道了句“两生契”。
子祟十分憎恨厌烦像狗一样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感觉,而且那个人还是湛离,想起无法违抗的一字成令,眯了眯眼,毫无办法,身上的煞气只能逐渐消弭下去。
“煞童的杀欲是天生的,就算两生契,也阻挡不了我。”
他挥了挥手,手指在微弱萤火的照耀之下显得格外修长,骨节分明,语气里平静地毫无波澜:“子祟,我们都有劫要渡,等哪一天,你能忍住不杀我了,或许……就是时候解开两生契了。”
萤火虫被赶走,四散飞离,周遭顿时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月光。
子祟摸着黑触到一片布料,随即摸到他的身体,就挨着他坐下,这样的黑暗能让他把自己彻底隐藏,使得他难得沉静了下来。
他毫无睡意,顿了顿,又忍不住说:“我……该是喜欢你的,大概。”
湛离能分辨出来他是瞎说还是实话,脸色骤然一红,烫了脸颊,幸好夜色深深,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真的知道喜欢的意思吗?”
“不知道,但……我从没对别的人起过这么大的杀心。”
他的杀欲,就好像凡人的口腹之欲,有些人挑食,有些人不挑。他以前不挑,但自从遇见了湛离,就非他不可。
天下众生,万万人里,唯独一个他。
或许是因为喜欢,所以特别想杀他。
湛离顿了顿,忽然笑:“那是因为你杀不了我。不过……若论起杀心,我与你,倒是一样的。”
若不是近千年以来的佛学熏陶克制着他,不肯让他造下杀业,他或许早就跟这厮拼个你死我活了。
“那你也是喜欢我?”
他脸上无端又是一烧,连忙恶狠狠地磨了磨牙:“不。相反,我这是讨厌。我很讨厌你。”
子祟在黑暗里换了个姿势,紧挨着他躺下了,脊背贴着脊背,也不恼怒,反而轻笑一声,不怀好意:“那可真是委屈你了,天天把我这个最讨厌的人绑在眼前。”
“渡劫而已。”
“那渡完劫以后呢?你就把我放了吗?那我到时候就能杀你了?”
渡完劫……以后?
湛离还没有考虑到那么久远的事,被他这么一提,就忍不住思考起来。
他的劫,是喜欢一个人,学会爱,然后再亲手杀掉。
爱上子祟,再杀了他。
彼时,他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个劫数的后半程,在他眼里,实在是要爱他也很难。
因此,只淡淡轻笑了一声:“真到那一天,你还想杀我,便来杀我吧。”
……只不过,死的那个人是谁,可不一定。
子祟黑暗里摸到冰凉凉的玉石革带,伸手进去摸走了糖包,剥开拿了一颗,又把剩下的糖包再塞回去,湛离皱了皱眉,觉得不爽,却也没管他。
他这便心念一动,趁机伸手往上攀,隔着一层薄纱摸过他的胸膛,像一条游蛇,直取咽喉,鬼使神差地呢喃道:“上神……我想要……”
湛离一颤,避无可避,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他却顺势欺身而上,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漆黑夜色之下,那双眼逆着月光,闪着某种光亮。
“想杀你,我忍不住,我想杀你。”
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九泉之下,九天之上,还有人间山河万里,都抵不上眼前一个他。
他只要他,就现在。
煞气肆虐翻滚起来,湛离早就没了一字成令能用,只能骤然爆发出一阵精纯的神力,径直将他弹了出去。
“现在不行,子祟,你要杀我,就等渡劫那天。”
子祟一个翻身蹿出去两步远,咧嘴一笑,裹在身上的煞气更跃高了两丈:“我忍不住,我想杀你,现在!你不敢应战吗,上神?”
他收敛了一身如芒如刺的神力,依然带着身为准神的温和与平静:“你说过,这千年以来你都无聊的很,我没死,还能陪你,我要是死了,你又过回之前无聊的日子,单纯等死,岂不是枯燥的很?”
子祟闻言,又将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他忘了。
若不是他提起,他几乎要忘记自己在遇见他之前的那两百年是如何一成不变,没有人,也没有声的了。也几乎记不得,归墟岸边的那一眼惊鸿,是如何混乱了他余下上百年光阴,一面恨他,一面……
汲取他温柔,苟延残喘。
他怀抱一颗厌恶之心逐光数百载,而那光根本就不知道,那光兀自播撒世界,全然没有注意到黑暗的角落里,落下了他这么一颗罪孽的种子。
湛离半晌没听到他的声音,忍不住又轻唤了一声:“子祟?”
他这才回过了神,顿了顿,细一想,好像也是,只有见过光的人,才会惧于黑暗,只有见识过世间的万般宠爱,才会知道人生如何苦短。
轻轻“哦”了一声,收敛了一身煞气,又突然笑道:“上神,可我还是想杀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