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正眼看了那团血肉一眼,猛的往后一退,因为过于惊骇而不得不睁大了眼睛:“他……他是子祟?”
醴女显然很满意于他现在的惊诧,托着下巴笑吟吟又添了一句:“哦对了,神君是兼爱天下之人呢,见不得有人受苦。不过放心,等活地狱是一个让人生复死死复生的地方,他不会真的死去的,只要风一吹,就会活过来,继续受罚。”
“鬼帝……要我看子祟受罚?”
他实在很难相信这浑身是血,几乎连人型都看不出来的东西居然会是那个咧嘴一笑能露出虎牙来的子祟!
“怎么?神君不愿意吗?”
他当然不愿意!
“不过你愿不愿意,都得看,我们地府也有我们地府的规矩,犯了错,也有我们自己的处理方式,”醴女笑吟吟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血污,看也没看子祟一眼,转身就走,“神君也该好好学学,该如何尊重我们地府了。”
“慢着!”
“何事?”
湛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不知生死的子祟,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夭夭那张婴儿肥的小脸,不能理解,良久才道:“你似乎……并不关心子祟。”
若是夭夭……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断不可能这么平静。
醴女没反应过来,随即冷笑了一声:“关心?神君,我们是地府的煞君和煞童,我们天生没有感情,让我们关心别人,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也是……
就好像他,似乎热爱着天下万物,但也不懂该如何喜欢一个人,不是吗?
他复又闭上眼,盘腿而坐,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嘀咕了一句“罢了”。
醴女见状,冷嗤一声,转身离去,就把子祟这样丢在了这里。
有心杀人,和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两码事。
他实在于心不忍,又小心挪到了他身边,伸手想推他一把,结果越过鬼帝画的那个圈,又被弹了回来,只好轻声唤了句“子祟”。
子祟毫无反应,湛离只能蹲在圈里,尽可能离他近一点,紧紧盯着他看,企图从一片血污之中分清楚他的五官,忍不住想帮忙擦擦,却生生被这鬼帝的结界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许久,有一阵裹挟着血腥气的热风轻轻吹过,那股恶臭令人作呕,迎面扑在他脸上,逼得他连连咳了两声,却敏锐的看见子祟的指尖颤了颤,连忙道:“子祟?”
他艰难微微抬起了头,一只眼尚因为重伤而睁不开:“湛……离?”
他又盘腿坐下,因为他没死,而微微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
湛离确定这厮没死,就没打算给他好脸看,冷哼了一声:“我倒要问你呢,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鬼帝关在这里。”
子祟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让他可以坚持着爬起身,咧嘴一笑依然露出了那颗虎牙:“可能是因为……知道我想杀你吧。”
说罢,突然就一伸手,猝不及防就试图攻击湛离,结果不出意外,湛离还没动,就先被鬼帝的结界给弹了回去。
湛离盘腿而坐,闭上眼,看都不想看他一眼:“死不悔改。”
子祟轻呵一声,笑嘻嘻的,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艰难直起了身子,抹了把脸,总算让他的五官清楚了一些。
他还是没忍住,睁开眼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疼吗?”
这些伤都让他死过一次了吧。
子祟靠在结界上,往外反弹的力量托着他的背,反而让现在一身是伤的他很舒服,沉默了一会,大口呼吸,才能缓和自己从内自外的疼痛感:“地府的鬼差……会追活气,再如何偏远的地方,也会追过来,这里……还能休息会。”
这里实在是太远了,鬼差要追过来也还有一会呢。
“你没回答我。”
他偏过头,额角上仅剩的那只尖角十分明显,咧嘴一笑:“疼不疼?怎么?关心我?”
“大概吧。”
在湛离看来,想要杀他的心,和无法平淡看他在自己面前受刑的心,并不冲突。
他确实想杀他,却也不想让他死而复生,生而致死,受尽折磨。
子祟愣了愣,唇角又抿成了一条直线,难得没有笑,只别过头去小声道了句“可笑”。
他是谁?
一个低贱的煞童罢了,关心?
堂堂上神,高高在上佛光万丈,怎么可能纡尊降贵来关心一个煞童?
他配吗?
他不配,他也不配。
“子祟……”湛离往他那边挪了挪,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他满身的伤痕,于心不忍,“你真的不疼吗?”
子祟厌烦了,一扭头眉眼里透出冷冽的寒光,恶狠狠的啧了一声:“不疼,满意了吗?”
☆、做我的劫
湛离坐了下来,就支着脑袋看他靠在结界上的背影:“我实在是不懂,我们仙庭避世已久,平日里也不招惹你们,你也好,醴女煞君也好,为何都对仙庭之人抱有那么大的怒火?”
子祟手一顿,冷笑了一声,避开了这个问题:“那你不恨我了吗?”
湛离其实和子祟一样,他将天下众生当做责任,却没有爱恨这样过于深切过于具体的感情,仔仔细细想了想,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算不算“恨”,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上神不是兼爱天下众生的吗?你知道爱,说起恨,却不知道了?”
“我也是要渡劫的,我的劫数和你一样,也是学会感情,”湛离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我要是有感情,还学什么?”
“渡劫……”子祟转过身来,蹲在地上,比盘腿而坐的湛离还高上一头,认认真真,“你想渡劫吗?想长生不老?”
“自然。若不渡劫,只能灰飞烟灭,怎么,你不想活?”
“确实不想。”
“什么……?”
湛离皱起眉头,他发现他真的一点也弄不懂子祟这个人,他知道这厮从来不将生死放在眼里,包括自己的性命,却也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想活着!
子祟轻轻嗤笑了一声:“只有你这样高高在上的准神才觉得活着是件好事呢,如果你是煞童,就会明白活着是一件多无聊的事。”
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会对生活充满希望。
“无聊……?”
“地府很大,比整个人间都要大,但只有地狱是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除了地狱以外的地方,就像这里一样,”子祟指了指脚下的千里赤地,抬眼看去,一片荒芜空旷,除了他们俩,再无旁人,他咧嘴一笑,虎牙森森,“我在两百岁以前,从未遇到过别的活人。”
“你一个人……在这样荒芜的地方,过了两百年?”
“是。你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我,我却是清楚,我一定是在恨你的。我踏出地府见到的第一个同龄人就是你,你在九天的云彩之上身披霞光,满天神佛都疼你宠你,而我从忘川河的枯骨腐尸里爬出来,空无一人,只能跟自己的影子作乐,凭什么!”子祟忽然语气激烈,试图伸手,却再次被结界弹了出去,只能红了眼眸嘶吼,“湛离!你告诉我凭什么!”
他怒起,一拳砸在结界上,反被结界推了出去,摔倒在地。
湛离诞生的时候,金碧辉煌霞光万丈,万天神佛都露出了欣喜欢愉的神色。
而他呢?他从污浊腥臭的忘川河底挣扎着爬上来,满身污垢,身边尽是枯骨腐肉,脏臭不堪,除了杀戮是他的本能,他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人教他对错,更没有人教他善恶。
他诞生后即被送往阴阳塾,被慈善温柔的师尊们呵护,被开朗阳光的师兄师姐们包围,他身处九重天的祥云之上,被热情与关爱宠成了一颗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而他却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空无一人的忘川彼岸,然后伏在忘川岸边看着浑浊腥臭的河水里自己的倒影,问对方能不能和自己玩,在意识到对方只不过是影子以后,再愤而用骷髅将一切幻影都砸碎。
不过幸好,只有影子,才是自始至终不离不弃的那一个。
在煞君叛乱前的那两百年里,湛离是众星捧月的小师弟,而他却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他偏执,孤僻,疯狂。
所以,当孤寂了两百年以后,突然有人说带他去人间玩,他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顾虑,就这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