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说得有理有据,楚隐无可反驳,只得憋着气瞪着满殿的臣子问:“你们呢,都跟他是一样的看法吗?”
下立众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不断交流,偶有窃窃私语,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表态。
楚隐一拍龙案,从龙椅上弹了起来,指着众臣怒道:“朕在问你们话呢,都哑巴了!”
帝王一怒,满殿莫不臣服,纷纷奏请道:“陛下息怒,请保重龙体!”
“息怒息怒,你们倒是说出个让朕息怒的理由来呀!啊?!”
众人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无一人敢回应,诺大的乾阳殿好似连空气凝结了,就算是春日暖阳都融化不了这满殿的肃杀。
楚隐见众臣皆沉默,他的怒气就越盛,一拍龙案指着下列群臣怒道:“说话呀!你们平日里不是都挺能说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都哑巴了!”
林煊眼角余光扫了扫,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进言了。
如果身为宰辅的他们都不表态的话,那这满殿的文武官员还有谁敢站出来说话呢?
“启奏陛下,臣亦赞同顾相之言。”
冯远闻言再惊,猛然偏头看向他,不敢相信连他也站在顾节那一边,压低声音质问道:“子瞻,怎么连你也……?你到底站哪一边的!”
林煊埋首不看冯远小声答:“此事非儿戏,我站公理。”
“你!”冯远气得无话可说。
对面埋首的顾节今日再次受宠若惊,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始终沉默的裴清此时又偏头看了一眼慕谦,诸位宰辅现在就只剩他和慕谦还未表态了。
哦,对了,还有一位立场成谜的亲王。
群臣之所以如此沉默,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还不曾表明立场。
慕谦的视线虽一直注视着前方,但耳聪目明、精明过人的他却没放过大殿内的任何一丝异动。
所以,裴清再三向他投来如此不加掩饰的探究目光,他又岂会不知,只不过装作没觉察到罢了。
他之所以远离权利争斗,尽量不插手职责范围以外的任何事,不把手伸得太长,除了为免落人口实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始终看不透的裴清。
他这大半生,先从军近二十年,后从政十余年,阅人无数,自诩看人还是比较有一套的,可唯独裴清此人,他无论如何都看不透。
与旁人相处时,这个人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没见他跟什么人红过脸,也没听说他得罪过什么人,在朝堂中一向吃得很开,却唯独对他态度特别。
自他回京在枢密府任职开始,这个人就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总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绵里藏针。
就像此时此刻,他就算不看也知道,裴清此时投向他的眼神必定是锐利的,带着那股令他熟悉又莫名的敌意。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说清的感觉。他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又是因何故得罪过他,以至于在自己回京任职的这些年里,他始终对自己抱有如此强烈而莫名的敌意。
而自从天启帝驾崩之后,他更是明显地感觉到,裴清对他的敌意更强了,时刻刻都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慕谦是个不祥之人,会给天下、给苍生带来什么灾难。
大约是觉得裴清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又或者大殿里沉默的气氛过于压抑了,他终于在万众期待下开金口了。
只见他出列躬身揖道:“启奏陛下,臣有话要说。”
面对终于发话的慕谦,楚隐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点,态度也和缓了许多。
“慕公请讲。”
慕谦恭敬道:“臣等奉先帝遗命辅佐陛下,便该为陛下、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日之事关系到长公主的终身幸福,臣明白陛下不舍长公主远嫁,陛下若是不愿,即便竘漠当真会借机向中原挑衅,那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为陛下保住江山,杀退强敌!”
慕谦此语一出,整个大殿瞬间炸开了锅!
群臣立刻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有吃惊的,有欣喜的,有疑惑的,有不敢相信的,总之什么样的反应都有。
但,唯有一人从始至终无任何波动,静静地欣赏着这场大戏,也留心观察着慕谦的一举一动。
第55章 和亲(五)
相府离忧居中,慕篱对云酆的话表示赞同,说道:“云酆分析得不错,只是依我看,这两点都不是最主要的。”
云酆躬身一揖:“请公子赐教。”
慕篱道:“人心是最难被掌控的,却也是最易被人利用的,只要能洞悉对方的心思,便不难掌控局势。自大魏立国以来,中原一直不曾主动出击收复失地,将士们安于现状,惯于固守,如今又逢新旧交替之时,多年的偏安令百官皆倾向主和,不愿动干戈。而陛下毕竟刚刚登基,就算有诸位宰辅相佐,根基也还未稳,所以无论他有多不情愿,都不能无视满朝文武的意见一意孤行。我想,竘漠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嚣张,有恃无恐。”
云酆一脸叹服:“公子果然一语中的,内在压力确实比外来威胁更为致命。”
慕篱低眉苦笑,眼底浮现化不去的哀伤:“这回不仅是朝臣们,恐怕连父亲也会赞同和亲的。”
他太了解他那一心为民、大公无私的父亲了。为了大魏太平,为了江山安定,为了天下苍生,即便他知道自己的心和公主的情,也还是会赞同和亲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慕篱。
谁知慕篱只沉溺片刻便又看向众人继续道:“其实,除了朝堂上的压力,朝堂下的威胁也不能掉以轻心。”
云酆问:“公子指的是厉王?”
慕篱点头:“此外,恐怕还有个别不安分的军府,倘若朝廷与外敌开战,只怕有心人就有机可乘了。”
云清突然抓狂道:“楚天尧这个昏君,就这样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这内忧外患的,给他儿子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有他这么当爹的嘛!”
云酆取笑道:“你这是在替那小皇帝抱不平吗?”
“……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云清憋红着脸狡辩,云酆却是一脸坏笑。
玩笑归玩笑,慕篱见到他们如此坦诚地说着楚隐的事,并没有将楚天尧的罪过迁怒到楚隐身上,着实钦佩他们的胸襟和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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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阳殿中,慕谦一表态,整个大殿立刻炸开了锅。
而这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冯远,因为慕谦的发言无异于支持他的立场。
顾节却是大为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慕谦一向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以他对慕谦的了解,他不认为慕谦会不知道,和亲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林煊和吴启则与裴清一样,表示疑惑,因为他们觉得慕谦应该还有未尽之语,一向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慕谦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支持开战。
楚隐闻言果然大喜过望:“慕公之言甚合朕心,果然还是慕公最了解朕哪!哈哈哈!”
慕谦双眉紧锁,满目心疼地看着御座之上的少年,就好似看着自家遇到坎坷难关的孩子一般,眼中写满了不忍与怜惜。
非是犹豫,而是与心底的不忍做了片刻挣扎,他终究还是说出了他的未尽之言:“陛下,臣还有几句话,望陛下听之,思之。”
因为慕谦的发言,楚隐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还堆着笑,对慕谦和颜悦色道:“慕公请讲。”
慕谦特意恭恭敬敬地一揖,而后才直起身子继续道:“陛下,臣虽无惧应战,但臣以为,顾相所虑确有其道理。”
此言一出,刚刚平静一些的乾阳殿立刻又炸锅了,其态度转折令太多人惊诧,意外。
御座之上,楚隐前一刻还堆着的笑瞬间凝固。
只听他用十分不快又隐含伤心、失望的语气问:“慕公,连你也赞同让阿姐千里迢迢去和亲吗?四郎以为,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赞同此事,但唯独你不会。”
他用的是“四郎”,而不是“朕”。
慕谦抬眼看了看御座之上那个面露伤心、失望、颇受打击的少年,心下一痛,耳边响起了楚天尧的嘱托。
“文仲,朕自知有愧于你,但看在朕来日无多以及你我昔日的兄弟情分上,望你能答应朕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