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文武臣子都在揣测慕谦这道圣旨的意思,但聪明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这是慕谦给他们的信号啊!
人人皆知百里乘风是慕荣身边的心腹副将,慕荣回京必然会把百里乘风带在身边,故而圣旨中对百里乘风只字未提,意思就是:
你看我有所表示了,至少我将本人召回京了,但是事情的真假我还要等他本人回来当面问清楚了再说,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不会下任何定论,也不会承认任何人。
果然紧接着慕谦便加了一道口谕:“此事在未弄清之前严禁外传,若是让朕听见任何蛊惑人心的谣言,不论他是谁,身居何职,朕都必定从严处置,绝不姑息,众卿可听清楚了?”
底下群臣赶忙异口同声道:“臣等遵旨!”
最后,慕谦才将目光投向殿中的玉林等三人,眼神一暗,再次下旨:“常安,将玉娘与这二位贵客暂时安置在宫中,小心侍候。”
常安恭敬道:“遵旨。”
“退朝!”
随即龙袖一挥,慕谦便径自离开了乾阳殿,于是群臣也都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
沈慈原本还想上前与玉林等争论些什么,却见常安走到了玉林三人面前,冲三人各揖了一揖,而后才对玉林道:“玉夫人,请随老奴来吧。”
玉林对常安点头示意:“多谢。”
耶律图原本好像也打算同玉林说点什么,却见她毫不犹豫地同常安走了,便也只好作罢,仍回到他落脚的客栈等乘风回京。
慕谦只说了好好安置玉林他们,却没有说要安置在哪宫哪殿,也没说要安置多久,更没说要不要见他们、何时见他们,常安便明白,慕谦怕是心里也还乱着,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故而他将他们就安置在了崇华西偏殿,方便慕谦召见。
于是,这一日漫长的早朝终于结束了,刚才还闹哄哄的乾阳殿终于恢复了宁静,只余穿堂的寒风就着初冬的强劲扫过,而后也消弭无踪。
第304章 长夜无眠(上)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长夜无眠思离人,夜台茫昧知何处。
深宫寒月,破晓之前最黑暗之时。偌大的崇华东偏殿静得瘆人,唯见庭燎晣晣,空气里时而呼啸过一阵寒风。
殿内一人独倚轩窗,孤灯照影,一夜无眠。
三十六年前,他与发妻战场分离,从此人间不得见,如今他终是得到了发妻的下落,却是连她的尸骨都无处寻觅了。
半年前,他又永远地失去了风雨相伴二十余年的爱妻,累她一生辛劳不算,还叫她连死都是那样的苦状万分!
他一生中最爱的两个女子,在她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竟然都不在她们身边,甚至在她们为自己而死的时候,他也毫不知情,可即便如此,这两个痴情的女子却至死都不悔嫁他!
慕谦啊慕谦,你何其有幸,一生能得这样两位奇女子为妻!你又是何其的无能与悲哀,竟先后辜负了这样两个深情不悔的奇女子!
回想白日朝堂上的风波,思及玉林在朝堂上那副视死如归、万难不惧的架势,他更是心痛不已。他怎会看不出,玉林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保护着某个人。
而她要保护的是谁呢?乘风到慕荣身边已经三年了,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半个字,甚至每回随慕荣入京,他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仿佛他真的只是慕荣身边的一名随从,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而今看到玉林这副情形,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苦心。
与其说玉林是在保护乘风,不如说是他们母子俩再保护他,保护慕荣,保护大周!
因此,他的内心在流泪,在滴血。
柴素一与幼子慕篱皆舍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了慕荣这一个念想,是以从他即位的那天起,他便已决定要将这天下交给慕荣,至今也未曾动摇过。
而自从年初那次父子谈心过后,他也终于明白了慕荣的苦心。
虽然他总是那样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自己,可他却是那样的通透懂事,识大体,顾大局,本该是他去保护的人却反过来保护自己,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叫他如何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而当年与凤仪战场失散,从此天各一方,更害那个他到今日才知他之存在的长子流落异乡,孤苦漂泊这么多年!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他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都吃些什么,穿得如何,都遭遇过什么,可曾受人欺负……
这一切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司南,他苦命的孩子,今年虚岁该有三十六了,这么多年,他竟一直不知他的存在,甚至到了此刻,他都记不起那个名叫百里乘风的年轻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一直都只当他是慕荣身边的一员武将,根本不曾仔细观察过他的长相,只模糊地记得那似乎是个极其安静的孩子。
如今想来,那孩子必定在自己从来不曾留意过他的时间里打量过自己很多次,可他却一次都不曾注意到,那孩子该有多伤心多失落啊!
可是,这个他从前他从未谋面、他至今也从未留意过的孩子却是如此地为他着想!
三十多年了,他不曾尽到过丈夫的责任,更不曾尽到过父亲的责任,可这个苦命的孩子却从始至终都在为他着想,叫他又怎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忧思至苦,郁结至深,胸口一股猛烈的冲动迅速上窜,他忙取出手帕,掩面一阵猛烈地咳嗽,那明黄的锦帕上当即便浸染了一片腥红!
慕谦眉头一皱,动作熟练地收起了手帕。
当初耶律图那一枪对他造成的伤害其实远比军医们诊断的要严重得多,再加上多年征战沙场累积的伤患,他的身体状况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差得多。但他当初却特意叮嘱军医老部下,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之伤势的真实情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天下太平的重要性。
而自登基这三年来,他夜以继日、大刀阔斧地推行各项惠民利国的改革举措,尤其是在振兴农事、恢复生产上下了大力气,每日早起晚睡,勤于政务,简直比大臣们都要忙碌,以致积劳成疾,又兼忧思郁结,如此肆无忌惮地透支生命,身体不出问题才怪。
每回御医请平安脉都只道他身体虚弱,好生调养便可,但慕谦心里明白,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虽然御医们始终无所察觉,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慕谦自己最清楚,他猜测应是中了什么慢性毒。
一开始,他的身体出现气力不济、极易疲乏、容易困倦的现象时,他只当是这些年累积的伤势和登基以来的操劳造成的,叫御医把个平安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也就罢了。
直到不久前,他开始出现吐血的症状,他才觉得事有蹊跷。之后御医每回来把脉时依旧没探出什么异常,可他的吐血现象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便知必是毒性已深,大势已去。
不论对方是谁,能通过层层检验、并且能在不引起自己怀疑的情况下下毒,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却并没有要宣扬的意思,反而坦然接受了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并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他想在还有命的时候竭尽所能为慕荣、为大周安排好一切。
所以,此次南境旱灾,他才会安排慕荣南下,想借此机会让慕荣再立军功,提升他在朝堂和军中的威信,稳固他的地位,可他不曾料到这会成为敌人布局谋害慕荣的又一个契机。
上苍啊,该遭到报应的人是我,你为何不冲着我来,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的孩子!
这时,殿门被推开,一个梳着盘桓髻、身穿齐腰襦裙、外罩白罗长衫、肩披飘逸帔帛、浑身素雅、妆容亦十分素净的少妇托着一个方形的食案走进来,上面是三个装着精致点心的小蝶和一只盛着粥之类的瓷碗。
女子将食案轻放在外间榻上长案边,然后脚步轻盈走入内室,见慕谦立于窗前一动不动,龙床上的被褥也依然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一夜未眠。
女子不由分说便上前关窗,并对慕谦声柔语严道:“陛下,已是深秋了,您是万金之躯,且病体未愈,怎受得起这一夜的寒风。”
慕谦在她关窗的时候,思绪便已被拉了回来,转眼看到她酷似柴素一的眉眼,心头瞬间涌出一股暖流,立时眉开眼笑:“爱妃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