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更是绷紧了心弦,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摁住了身体动弹不能,眼睁睁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走向他,扫向他腰间挂着的铭牌,薄唇微启,音色醇雅:“赵护军校尽忠职守,看护皇城有功,我又怎会怪责于你,刚才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赵大人这么经不起逗,我也有不对,赵大人见谅。”
先打一记闷棍再给颗甜枣,换成别人早被赵信一顿胖揍,可眼前这位清风霁月般的存在愣是让你生不出一点恼意,反倒还有些感动。
堂堂皇子,坐拥一方的藩王,就是打杀了你也只能怪自己倒霉,又何必跟你废话这多,还拍你肩膀,笑得春风和煦。
奚珣已经跨过门槛,走在了内城宫道上,赵信仍是缓不过劲,被骂蠢货的手下哭丧着脸凑过来,做好了再挨一耳光的准备,赵信看了他良久,一下拍打在他肩上:“往后看清楚了,这位的路,不是你个小兔崽子能拦的。”
是警告下属,也是提醒自己。
肖瑭紧跟在奚珣身后,望着比一般少年郎都要修长结实的背影,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就是这样一步步收服人心的吧,换做自己,早就一鞭子挥过去了。与生俱来的优越和尊贵使得他们高高在上,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却忽略了蝼蚁聚拢在一起日渐庞大,也是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
“你之前说过有个妹妹在宫里当差?”
奚珣忽然回转身,肖瑭情绪收得及时,又有满脸胡茬做掩护,险险过关,嘴角扯出憨实的笑容:“对的,是我幺妹,当年老家发水灾,吃不上饭,等我赚了银子赶回去,妹妹已经被人牙子带走,打听了许久才知妹妹辗转进了宫,如今在淑妃的章玉宫里当差。她原名春杏,现在换了个文雅的名字,叫鸢尾。”
奚珣耐心听肖瑭说完,看着他笑了笑:“我既然承诺了你就要做到,你带着我的腰牌去趟章玉宫与你妹妹见上一面,记住不可进去,也不能逗留太久,就在宫门外候着,若那边不放人,你回来,我再想别的办法。”
肖瑭是奚珣在民间偶然遇到的能人,费了些心思将他招募到麾下,就为这个,他也愿意给人一个情面。
“多谢王爷关怀,肖某感激不尽,往后定当竭尽所能回报王爷。”
肖瑭满眼的感动,躬身对着奚珣拜了拜,心里想的却是你会收买人心,我如今也能屈能伸。
鹿死谁手,不一定呢。
宽敞的红漆对开大门,门前立着两尊镇宅石狮,门上正中挂着牌匾,黑底黄字,方方正正写着顾府两个大字。对比沐阳城那个顾家,光是这大门就气派了不少,怪不得祖父心心念念着要回来。
从这样的宅子里走出去,又在别的地方混得不如意,即便再豁达的人也很难真正释怀,何况她那祖父世俗得很,一点都不豁达。
刘公公将人送到,婉言拒绝了管家请他进屋吃茶的好意,急忙忙赶回宫里向主子复命。
顾鸳谢过刘公公,在管家的带领下,一点点将垂到脚腕的皂纱往上撩起,一直提到膝盖处,够她看清脚下的路,然后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前走。
透白的轻纱微摆,显出朦胧曲线,要遮不遮更加引人遐思。杨柳细腰,小步轻挪,前世做妃嫔修养出的优雅仪态,不知不觉中展露出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即便不露脸,光这曼妙轻盈的身姿,也足以吸引周遭所有人的注意了。
顾鸳垂眸走得专注,未曾留意周遭变化,直到一双粉面绣花鞋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抬头目视前方,透过白纱也只能看到一个人形轮廓。
“你就是我那少小离家的叔祖父的孙女?”
少小离家?
这位姑娘莫不是对这个词有误解,分明是嫡兄嫌庶弟碍眼,父母相继离世以后就迫不及待将人打发出去,施舍了几袋子碎银,任其自谋出路。
顾家无论嫡系还是旁支,从根子上就歪了,头脑发热又认不清形势,最后一败涂地,也怨不得谁。
“你为何不回话?难不成是哑巴?”
十五岁的顾鸳到京城后在客栈歇了两日,被顾恭洗脑了一通就直接送进宫,未曾来过顾宅,自然不知面前的娇蛮女子是为何人。但如今的顾鸳带着前世的记忆,一两句话就听出了这是顾恭小儿子的嫡长女顾南萍,仗着年纪小又是嫡出,骄纵妄为,这时候痛快,将来有得哭。
顾鸳调整情绪,语气平缓道:“如果你说的是沐阳城的那位叔祖父,那我的确是他的孙女,在家行五,名鸳。”
“真是个闷葫芦,等半天才吭声,你不是进宫享受荣华富贵了,为何又出来了?莫不是得罪了宫里的贵人被撵?若是这样,我们顾家也容不下你,你快些回你的沐阳吧!”
顾南萍嘴皮子利索,噼里啪啦就是一串,顾鸳本就不适,这会儿听得脑仁更疼,一时没留意,面纱被猛地一下掀开,紧接着便是一声尖得破了音的惊叫。
“天呐,你的脸怎么回事?怎生得这样吓人?就你这么一副丑样,居然还能进宫?真不知道祖父和堂姐怎的想的,换我都比你美多了。”
第5章 第 5 章
顾南萍小小的圆脸,眼睛睁得大大,捂着小嘴儿,音量却降不下来,一声声喊得,恨不能将府里的人全都喊来,一起围观以及嘲笑顾鸳那张不堪入目的大红脸。
管事见形势不对,快步去寻顾恭。顾恭匆匆赶过来,正撞上孙女掀了顾鸳帷帽,瞥到小姑娘面颊上大大小小的红印,也是惊骇到不行。
待他走到顾鸳身前,顾鸳已经将轻纱拉了下来,重新盖得严实,嗓音清甜软糯却又透着一股委屈:“伯祖父对鸳儿寄予厚望,可惜鸳儿不中用,过惯了乡野生活,没那个富贵命,一进宫就大病了一场,还累得娘娘为我操心。如今花容不再,鸳儿无颜在京里久待,烦请伯祖父安排马车,将鸳儿送回沐阳。”
顾鸳只想快快回到沐阳,若非得嫁人,她便去寻那个恋慕了她十几年未娶的痴情乡绅,守着千亩良田悠哉度日,做个真正的富庶闲人。
顾恭看不清顾鸳神情,也不便掀开了去看,心情也是一波三折,轻叹一声幽幽道:“你这时候回去,怕是要跟他们错过了。”
“伯祖父何意?”
顾鸳直觉顾恭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她想听的。
“你祖父已经带着你二叔一家,还有你母亲在来京的路上,你父亲因在任上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且安心住下,仔细调养,等他们到了再作打算。”
顾鸳出来得突然,顾恭来不及同顾甄联系,光凭顾鸳一面之词,顾恭很难做判断,更不能就这么草率地放顾鸳离开。
更何况,只要容貌能恢复,就算进不了宫,也有别的用途。
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儿子,送对了人,照样有利。
顾鸳简直无法理解祖父为何那样急切,竟比前世提早了三个月过来,好心情登时消失殆尽,郁闷得谁也不想搭理。
她也无需在人前露脸,顾南萍大嘴巴藏不住话,不到半日就在整个顾府传扬开了。
府里所有人都知道新来了个打秋风的旁支姑娘,满脸麻子丑得不能见人,老太爷顾及小姑娘自尊,将她安排到西北角落一个幽静小院子,闲人不得打扰。
院子确实很安静,紧挨着后院西墙,可能是很久没人住,下人也懒得打理,门口长了不少绿油油的野草。顾鸳蹲下身子,将改短了的面纱撩起,低头看着这些野麦草,伸手拂过一片,参差不齐的草叶子往一个方向摆过去,又很快晃了回来。
生机勃勃,平凡而坚韧。
顾鸳以前很喜欢花,因为花一般娇嫩的女人总是特别讨人喜欢,而现在她更中意这些朴实无华的野草,在没人留意的角落里默默生长,风雨不摧,活得更加自在也更加长久。
“小姐,屋里头收拾干净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奴婢再把这院里院外的杂草除掉。”
顾鸳两指捻着一根草叶子没舍得拔,漫不经心道:“我还不累,你也别忙了,这草就不必拔了,修剪得整齐一点其实也好看。”
养花太费神,种草多好,不用浇水施肥自己都能傻长。
连翘稍露惊讶:“小姐您在沐阳时最不耐烦看到院子里有杂草,怎地进了京——”
“你也知道我们进了京,不是在沐阳了,既然寄人篱下,那就不要乱动别人家的东西,把屋子收拾干净就行了,这草长在这里也碍不了我们的路,索性别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