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青梅(71)

会是巧合吗?

——

记着霍奉卿临行前的叮嘱,顾子璇这件事云知意半点没有妄动,只是看着沈竞维怎么做。

正如霍奉卿所言,沈竞维确实不是个吃素的。

他对顾子璇道:“下午你离开县府后,我与符川大人和集滢县令已达成共识:不等下月回邺城了,明日就在县府升堂,我亲自审你这事。”

若不是被云知意眼疾手快拉住,顾子璇就要当场炸毛跳脚了。

别人往她身上泼脏水也就罢了,沈竞维与她同在水神庙并肩协作那么久,当夜又是亲眼见证她的一举一动,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她是无辜的!

其实云知意闻言也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回过味来。

她拍拍顾子璇的手背以示安抚,语气也是难得的柔和:“子璇,你冷静些,沈大人是在帮你。”

“就这还帮我?!若是下个月回邺城公审,至少我家里还能替我斡旋一二,公审说不得就免了!”

顾子璇瞠目,不太尊敬地指着沈竞维:“你有难处不便插手帮我,这是人之常情,我没二话。可你明日就在集滢升堂审我,这分明是怕我死得不够透吧?!”

若是以往的云知意,大概也会这么想。但如今的她毕竟跟在沈竞维身边几个月,已能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了。

她对顾子璇道:“那十八人并非死于官兵刀下,若严格按律公审,你本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但邺城百姓对你在集滢这边的所做作为全是道听途说,届时一听公审免了,或公审结论是你无罪,必定有人阴阳怪气,认为是顾家为你撑腰脱了罪。到时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沈竞维有些惊讶地抬头看过来,旋即用扇子敲着桌沿,笑意欣慰。

“没错。顾子璇,这事只有当众了结在集滢,你才能得到真正的清白。我们这些与你并肩共事过的人尚未全部离开,还能为你说几句公道话。有人站出来为带头你作证,百姓中才会有不糊涂的人肯跟着仗义执言。懂了吗?”

否则人走茶凉,待下个月回到邺城,就算公审断了顾子璇无罪,她在百姓口中也要背上个莫须有的污点,一辈子洗不干净。

顾子璇愣愣点了头,接着便执了歉礼:“多谢沈大人。方才是下官冲动失礼。”

“不必谢,”沈竞维皮笑肉不笑,“我也不是什么急公好义之人,顺水人情罢了。”

原州州丞府打算借顾子璇这事来笼络民心,他站出来主持公道,不着痕迹卖给邺城顾家一份人情,这符合他的利益。

没错,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沈竞维早不是什么天真的热血少年了。

——

巡察钦使要在县府公审顾子璇,这事一夜之间传遍了集滢城。翌日天不亮,有许多好事百姓三两相约着赶去县府门口围观。

在十几个年轻官员及士兵们轮流作证后,陆续有百姓也站出来为顾子璇喊冤。

近一个半时辰的审讯后,沈竞维惊堂木一拍,当场结案:

八月廿四日雨夜冲突中的那十八名逝者,无一个是死于官兵刀下的。顾子璇及她名下三百官兵已极尽克制,她不是草菅人命的恶吏。

她甚至算是保护了集滢城中十万人的英雄之一。

得了这份公道,顾子璇回到官驿就抱着云知意大哭,像个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在集滢最最危难之时响应倡议而来的年轻官员们,眼中也有了百感交集的泪光。

书上不是这样教的。初出茅庐、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对这种荒谬的现实根本毫无准备。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可它偏就是这样了。

明明尽职尽责做了一件对的事,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却需要如此周折才能得到认可。

今后漫长的仕途上,他们每个人大概都会有无数类似的遭遇吧?

可是下一次,他们还会不会有顾子璇这样的天时地利,侥幸而及时地得到公道?

年轻人的成长与改变,通常就是从猝不及防看清现实与书本之间的不同开始的。

经过这一遭他们总算懂了世事人心有多的复杂。

原来,在自己不吝满腔热血之后,非但不一定得到赞许,还可能遭遇顶头上官在背后捅刀;曾拼尽全力维护过的百姓也有可能会冷眼旁观。

但也会有人为着各种原因与利益站出来头顶青天、主持公道;也会有曾被他们保护过的百姓站出来,用最朴素最笨拙的言语,说一句“我曾受他们庇护,他们做得已经很好”。

人心叵测并不限于官场,民心亦同理。官有好有坏,百姓也一样。

光明与阴暗竟相伴相生,这是书上没有讲的人性真相。

亲历集滢这件事的年轻人们都受到巨大冲击,离城相互告别时明显各怀心事。

云知意问沈竞维:“九哥,你说若将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们的选择会变吗?”

“谁知道呢?”沈竞维笑意不达眼底,“人终归是会变的。”

就算没有在集滢遭遇顾子璇的这一出,这些年轻人也会在别的事上被迫补齐书里没有的这课。

青云之路从来不是光明坦途,所谓成长,一定伴随着变化。

都会变的。

区别只在于变得更明亮还是更晦暗、更锋利还是更圆滑、更强大还是更软弱。

第五十一章

离开集滢后,云知意继续跟随沈竞维行走于原州的大小城镇。

沈竞维被选做巡察钦使不是没原因的。

他圆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双收。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思路与手段,见识到许多从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态;也明白了官场有些手段虽不够纯善,但想要长远而稳妥地走下去,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竞维会不动声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乱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办的那些案子,几乎都是证据确凿、不会给对手留下反击把柄,而百姓又最为喜闻乐见的“惩治贪赃”。

面对云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讳言自己的顾虑:“‘枉法’通常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结果,很难拿到直接而浅白的证据。若想清除‘枉法’积弊,争斗的过程可能会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内有所损伤,是以百姓虽受其苦,却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机,通常还会将狼错尊为领头羊。”

若要与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纯粹热血,需要不惧成败、不计自身得失的固执持正。结果还有可能是头破血流、身死名灭。

“世人都渴望这种人站出来维护公理与正义,却很少在这种人活着时给予足够的善意与声援。”

经过上辈子的下场,云知意很清楚沈竞维的这番言论并不荒谬。

她不知沈竞维曾经历过什么,但她想,从前的少年沈竞维定也曾笃信“少年求学养正气,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后来,他成为了一个众人眼中完美无缺、圆滑老道的沈大人。

当初那个热血狂妄又鲁直的少年沈竞维,就和前世的云知意一样,在无数的嘲讽、攻讦与明刀暗箭中悄无声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内心深处,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遗憾。

云知意跟在他身旁看着、听着、想着,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飞速成长着。

一年的时间,在疲惫奔波、汲取充盈、认知重建的过程中显得短暂倏忽,如白驹过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云知意回到邺城。

在南河渡码头送别沈竞维那天,她说:“九哥,回京后也请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胜雪的沈竞维眼神怔忪,却又带着笑:“我会的。”

他想,原州大概会有一个云知意,坚定地踏上少年沈竞维遗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邺城的云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长史刘长青正式卸任还乡,州丞田岭点待用学士云知意接任。

若真是个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轻人,上来就被推到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脚乱。

但对曾在这个位置上多年的云知意来说,不过就是第二次进到熟悉的考场,做一份曾经出过错、现在已很清楚错在哪里的答卷,没什么好慌的。

接过官印后,云知意花了几日时间,迅速熟悉了当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项事务的现状。

紧接着,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两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请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滢山云氏祖宅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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