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果生的是两个儿子,谭振兴就不会嫌弃她了吧。
“父亲,你让相公去吧。”科举关乎着谭振兴的前程,汪氏不敢耽误了他,至于和离,谭振兴发誓以后再不提,相较娘家嫂子,她该知足了。
谭盛礼紧紧皱着眉,眉间皱出几道深邃的褶子,似有困惑,似有不解,“你不怨恨他?”要不是他偶然察觉他行为有异,待院试过后,事情闹开,汪氏如何自处?
汪氏歪头,看向泪水模糊脸庞的男人,“不恨。”夫妻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她爹娘年轻时经常打架斗殴,不也相伴到老了吗?
“你不惭愧吗?”谭盛礼眼神锋利地扫过地上跪着的谭振兴,“得妻如此,你还要怎样?”
谭振兴缩着脑袋,讪讪地望着地面,他心里惭愧,竟不知汪氏如此宽容大度,换作自己,定是只求玉碎不求瓦全的,胸襟比不得妇人,他惭愧,“父亲,儿子知道错了。”
“看在你媳妇的面上我这次就放过你,再有下次……”剩下的话还未说完,谭振兴就急忙保证,“不敢了不敢了。”
“起来吧。”谭盛礼对汪氏道,“日后振兴若再犯浑,你与我说,你是我谭家明媒正娶的长媳,谁都不能越过你去……”
汪氏心头惶恐,她出身乡野,大字不识,撑不起谭家长媳的门面,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谭盛礼看出她心中所想,道,“谭家还差不肖子吗?与其被他们活活气死,不如生几个贴心的女孩……你尽管挺直了腰板,谁要敢说闲话,你让他来找我……”
汪氏眼热,声音略微哽咽:“父亲……”
“二丫头好像在哭,你回屋瞧瞧吧,至于振兴……”谭盛礼懒得多言,“去书房吧。”
经过汪氏这件事,谭盛礼想起那日他去刘家接谭佩玉,谭佩玉是否也如汪氏这般,认为无子傍身便心虚气短,被丈夫无情抛弃连憎恨的勇气都没有……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儿郎,为何遇事却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呢……
谭家已经有那样的例子,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院试前,谭盛礼特意去书铺想买本适合女子看的书,奈何翻遍书铺都不曾找见,倒是有两册话本子揭示的道理发人深省,汪氏不识字,谭盛礼让谭佩珠教她,读书明理,不仅限于男子。
等谭佩珠她们把话本子看完,正好是院试了,郡城建有专供院试的场地,房屋两排,中间隔有十米宽的长廊,监考官来回巡视,若看谁东张西望意图作弊者,当场拖走,取消考生资格。
参加院试的童生远比府试多得多,天不亮谭盛礼他们就出门了,黑漆漆的街上,多是提着灯笼往考场去的人,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聊着背书情况。
“今年人真多啊,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清楚,不过半个月前,我托同乡秀才以他的名义请学政大人指点我写的诗,学政大人说不错呢。”
有人羡慕,“得学政大人称赞那就是没问题了,我也托了关系……”
“结果如何?”有人殷切地问道。
“哎别提了,花了五百文银钱还是没成,听说学政大人不是谁的文章和诗都看的。”学政大人开课,秀才们蜂拥而至,多的是花心思攀关系的人,学政大人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谁的文章都看,据说只看他欣赏的几位秀才递上去的文章。
语落,旁边人道,“你定是被人骗了,学政大人性情宽厚,不以亲疏关系论人,不以才学深浅论人,凡是学生们递上去的文章,他都会点评。”
“不会吧,那人与我说……”
读书人汇聚郡城,都盼着让学政大人指点几句,免不了有人动了歪心,故意骗外地读书人银钱,也就心思单纯的才会上当,其余人摇头,略有同情地安慰他两句,说说笑笑地往前走了。
不长的街道,走着走着,读书人们自主分成了阵营,被学政大人称赞过文章的考生们谈笑风生地相约而去,信心不足的考生们唉声叹气往前走,还有被骗了钱愤愤不平的考生们无精打采的背影,众人神态大不相同,看到他们,赵铁生偷偷瞥了眼谭盛礼,感觉谭盛礼说的有道理,诗文和杂文不会难,难的是贴经墨义。
如若不然,这场院试对许多人都不公平,被告到上边,学政大人会受牵连。
清晨笼罩着雾气,脸颊润湿,注意到赵铁生的视线,谭盛礼抿唇微笑,“赵兄可有把握?”
赵铁生但笑不语。
之前没有,现在有了。
考场离得远,到考场外的空地时天光已隐隐泛白了,前边黑漆漆的尽是人头,衣着不同,年龄不等,赵铁生看到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考生,那人驼着背,头发花白蓬乱,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翻书,赵铁生不禁想到自己,感慨出声,“若岁月待我们宽容些就好了。”
从黑发到白首,唯有岁月知晓他们勤学苦读,不曾荒度过,世间人多勤奋,唯岁月残忍,不肯给他们实现抱负的机会。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谭盛礼看清了老人的面容,内心震动,约古稀的年纪,历经风霜的脸皱纹深邃密布,身材瘦削,如严冬枯木,毫无生气,头顶丝丝银发,仿佛寒冬厚雪覆盖,他低低长叹,“岁月虽不饶人,但其坚韧的意志历久弥新……”
东边,太阳徐徐上升,雾气散去,露出考生们清晰可见的面庞,院试共考四场,翌日清晨交卷,提前交卷者能离开,否则只能待在号房,晚上趴在桌上休息,就谭盛礼所知,约莫整个西南才如此,在文风盛行的江南,院试便为考生们备了木床被褥,考生能像在家时躺着睡,但西南偏僻,衙门没钱,连这考场都是几十年前建造的,随后不断地修葺翻新,根本挪不出多余的钱请工匠造床。
院试这几天是无比煎熬的,谭盛礼和赵铁生他们道,“若交了卷就径直回去,不用等,最后天约在岔口见吧。”说着,担忧地看了眼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几天天热,不知他禁不禁得住。
有些心情,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懂,因着那位老人,谭盛礼和赵铁生兴致都不高。
光线渐渐明亮,衙役们扯着嗓门吆喝招呼众人排队进场,天气热,衣衫薄,是否携带纸条轻易就能发现,因此衙役搜身的速度很快,考生们进场的速度也快。
左右两侧皆可入场,各侧排两排,谭盛礼他们顺着左侧排,不偏不倚,又碰到了刘家人,刘明章送两个弟弟来的,顺着队伍他仍不肯离去,低头细细叮嘱着什么,双方见面,仿佛不认识的陌生人,谁都不曾主动打招呼,谭振兴在赵铁生后边,弯着背,狠狠剜了刘明章眼,嘴里无声骂了两句。
他嘴唇动得快,刘明章状似不懂,倒是他弟弟刘明德几不可闻的哼了声,谭盛礼在最前,并没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是入场后,他回眸瞅了眼两个儿子,两人专心低头走路,眼睛并不到处张望,分外老实,谭盛礼收回视线,兀自去前边抽签,顺着木签找号房和位置。
左右两排房屋,左边双号房,右边单号房,房屋相对,单双号房的考生们面对面而坐,因着隔得远,看不清彼此的考卷,但谁要作弊,必看得清清楚楚,加上监考官在走廊里巡视,考生们想作弊就更难了,谭盛礼在九号房,临走廊的这列,通风凉爽,谭盛礼落座后先检查笔墨纸砚,有问题及时找衙役换,不然等考卷发下来只有交卷时才有衙役搭理你了。
刘明德坐在他旁边,谭盛礼注意到他略显鄙夷的目光,并未侧目,检查完毕就静静坐着不动了。
照往年规矩,最先考贴经,最后是诗文,今年不同,谭盛礼拿到考卷翻了翻,全是诗文,号房安安静静的,俱是磨砚的声响,不像府试题难,人人倒吸冷气哀嚎遍野,共两张试题,谭盛礼先读了遍题,心里有数后再研磨,余光注意到周围人已经开始动笔了。
诗文这门,考生们多是早早准备好诗,同类题目的话直接写来用,如遇到没准备的题再临场写诗,像以梅兰竹菊为题的诗是最简单的,所有考生都背着有,颂山河景致的亦有,这些题对考生来说是最简单的,往后试题虽有难度,比府试轻松多了。
顾及这几日太阳晒,防止回家路上中暑,谭盛礼并不急着交卷,直到外边衙役报时说申时了,他才摇桌边的铃,招衙役来收卷,院试采取糊名方式,比府试更为严格,光是糊名就用了会儿时间,立场时,他注意到旁边的位置已经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