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没见过赵铁生,他以为会是个精神矍铄,气质温润,衣着质朴的老书生,但看到门口那个驼着背,面容枯槁的老人时,他愕然。
赵铁生远比想象的要老很多。
“谭老爷。”见到他,赵铁生露出局促来,手紧紧攥着篮子,饱经风霜的脸难掩忐忑和不安,“我,我看到谭少爷他们赶牛车去镇上了,我……”
谭盛礼邀请他进屋坐,赵铁生急忙摇头,“不用,不用,我……”
他显得很紧张,这种紧张,谭盛礼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但赵铁生的紧张远比其他人更甚。
“赵兄,外边晒,还是进屋坐着说吧。”
这声赵兄,让赵铁生抬起头来,皱纹纵横的眼角浸出些许湿润,“我,我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文章。”他是黔驴技穷了,从十几岁到五十岁,除去给父母守孝的几年,心思通通用在了学习上,年轻时大家伙都说他年少有为,乐得巴结奉承他,待过了四十,所有人就转了风向,看他的眼神透出不屑来。
连几个兄弟都劝他放弃科举,踏踏实实种地。
他不甘心啊。
有些事情,只要放弃就永远够不到了。
“谭老爷……”赵铁生张了张嘴,紧张得说不出来。
谭盛礼叹气,“不管什么事,进屋坐会吧。”
院子里有几只小鸡在啄食,大丫头蹲着身看得稀奇,太阳照在她鹅黄色的纱裙上,谭盛礼喊她,“大丫头,去阴凉的地方玩,小心中暑了。”
大丫头仰头,看到他,眼睛骤时明亮有光,“祖父,不读书了吗?”
大丫头黏人,最爱跟谭盛礼出门,奈何谭盛礼从早到晚守着谭振兴他们,少有闲暇,这会看谭盛礼有空,便牵着谭盛礼要去外边玩,谭盛礼揉揉她脑袋,柔声解释,“家里来客人了,待会祖父带你去外边好不好?”
大丫头撅嘴,看了看赵铁生,又看谭盛礼,乖巧地点头,“好。”
“这是赵爷爷。”谭盛礼给大丫头介绍赵铁生。
大丫头声音清脆地喊,“赵爷爷。”
赵铁生拘谨地应了声,手探向篮子里的点心,谭盛礼拉住他,“进屋说话吧。”赵家家境他有所耳闻,这般太破费了,他让大丫头自己玩,领着赵铁生进了堂屋。
进屋后,赵铁生显得愈发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谭盛礼给他倒茶,茶叶是自己去山里采的,茶味更重,谭盛礼就爱喝这种后味苦的茶,醒脑。
茶香四溢,带着浮躁的心跟着平静下来,赵铁生垂眸,如实道,“我知道生隐那孩子这边温习功课就经常留意他了,时不时的会找机会考他,感觉他功课突飞猛进,便是那手字都工整有力得多,想来都是谭老爷的功劳,我自十几岁就过了府试,旁人都说我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结果卡在院试这道关卡几十年。”
回想过往种种,赵铁生百感交集,“人生还有多少个几十年啊,我也是没法了,还望谭老爷帮帮我。”
见他面露哀戚,神色悲痛,谭盛礼不禁想到自己孙子了,天资聪颖,十几岁就是举人了,照理说考个进士不成问题,谁知心性不坚定,整日与那些沽名钓誉的友人来往,没几年就堕落了,待他醒悟时,已是将死之人了。
赵铁生的持之以恒是许多人所没有的,这份心性,值得人尊重,他道,“待我看过再说吧。”
赵铁生小心翼翼地抽出篮子里底部的纸,几十年来,他做的文章不少,他是想全搬过来的,又怕耽误谭盛礼时间,便只拿了些他认为好的文章和诗来。
有些纸张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纸张甚至朽了,赵铁生不好意思的解释,“屋子漏雨,有些遭了殃。”
“不碍事,能看就行。”
第16章
文章不少,谭盛礼没有挨着看,院试不考策论,他将与策论有关的文章先搁到旁边,着重翻看与院试有关的墨义,杂文和诗文。
诗文是院试最难的,他先翻赵铁生做的诗,刚开始速度很慢,连翻几张后,动作快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赵铁生屏住了呼吸,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洗得泛白的衣服,目光深邃而幽暗。
翻完诗文,谭盛礼抽出两首诗,“赵兄的诗颇有东晋陶潜之风,清新恬淡,朴素宁静,但字句不够精炼,读起来略微冗杂。”说着,他叹气,“倒不是说赵兄的诗不出彩,只是院试考卷众多,阅卷官们要在短时间里挑出最好的诗,自然侧重词句精简又富有韵味的诗。”
院试阅卷共有四轮,最先筛选四门皆作答的考卷,四位阅卷官每人负责不同类的考卷,将不同类作答优秀的考卷筛选出来,然后传递检阅,四门作答全部优秀的会直接通过成为秀才,也有四门考试三门优秀的,这时候就看满榜没,如果还有名额,阅卷官们会商量讨论适当的放宽条件,从次等中择优,赵铁生如果其他三门答得好,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他如实点评。
赵铁生面色激动,双手颤抖道,“不瞒你说,前些年我偶然遇到我们府的学政大人,厚着脸请他看过我的诗,他的说法与谭和爷差不多。”那年他院试落榜,心情烦闷,便从郡城走着回家,途径府城城外,遇到学政大人北上便厚着脸皮递上了自己写的诗,学政大人没有见自己,是差小厮传的话,“朴实无华,别有意韵,但太过拖沓。”
这些年他尝试过精简词句,但效果甚微。
想不到谭盛礼几眼就看出了关键,他眼睛亮了亮,像看到了最后的曙光。
谭盛礼以这两首为例,调整顺序,删了些词,改了几个字,赵铁生再看,诗的神韵没变,但意境更为清新自然,赵铁生反复读了好几遍,越读越欢喜,如获至宝似的,“谭老爷,这,这还算我的诗吗?”
“为何不算?”他并没有做大的改动,意思意境都是赵铁生自己的。
赵铁生爱不释手,“谭老爷,我……真的……谢谢你。”
谭盛礼嗯了声,又去看其他,墨义类的文章少数有误,谭盛礼与他提了提,最后是杂文,杂文主考写诉状,有行文规范,他扫了眼就知道赵铁生症结所在,与作诗差不多,用词绵延拖沓,不够缜密,杂文他只看了两张,剩下的没看。
但赵铁生却是明白了,自己屡考不过的关键不在诗,而在杂文?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杂文无非是诉状,他曾阅览过他父亲写的杂文,差别并不大,后来他还借阅过其他秀才写的诉状,在杂文这门,他自认是有些信心的。
“赵兄。”既是请他看文章,谭盛礼就不会惺惺作态故意奉承,直言道,“文章用词不够缜密,叙事拖沓,许多地方都不够严谨……”杂文与诉状差不多,既是诉状,就要理清楚事情的时间地点起因经过,最忌讳的是越矩,断案的是县衙老爷,孰是孰非县衙会去查,而赵铁生写的文章里,隐晦的暗示要怎么断案……这是大忌。
秀才写诉状不禁止掺杂私人感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绝不能多出感情外的暗示。
赵铁生面色如灰,“赵老爷……我……我……”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明明仿照其他秀才的格式写的,为何会这样。
看他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双眼暗淡无光,谭盛礼道,“我不知道令父的文章如何,杂文这门,赵兄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再写几篇文章我瞧瞧,万万记住,断案的是衙门,衙门老爷自有方法查清楚始末,怎么定罪,与我们无关。”
赵铁生抿了抿唇,喉咙干涩得厉害,谭盛礼把茶递过去,“杂文说难不难,赵兄好生努力,下次还来得及。”
说实话,谭盛礼也没想到赵铁生的失败在杂文,这些年如果有人肯指点他几句,或许早就过了,只能说造化弄人,追根究底,还是安乐镇的读书人太少了,且固步自封,不愿与人多交流,他又鼓励了赵铁生几句。
慢慢的,赵铁生平静下来,抿了小口茶,感慨道,“我十几岁成名,那会年轻气盛,便有些恃才傲物看不起人,爱以诗会友,倒不怎么讨论其他,待后来几次都不中,又自觉丢脸,整日读书哪儿都不想去,不怕谭老爷笑话,我自读书起,脸皮就厚过两次。”
一次是求学政大人指点自己的诗,一次便是今天。